随想录(2023.1-2023.3)

(1.10)爱好文学的人常常会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什么都是能用文字来表达的。我想这种观念大概跟我们对文学家的崇拜以及应试教育的作文要求有关——毕竟在学校,我们被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根据要求写出文章来。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必须承认这种想法在自己这里已经越来越站不住脚了。在我生活的地方,我常常无奈地感到寻找故事就如同在极深的枯井中取水。作家阿乙也说:今天的农村已经没有故事了。有时候,我也会进行一些幻想:如果某某大作家来到我们这里,他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呢?我不得而知,骑在自行车上的我自忖道,但是,我觉得他们至少能够对这里的空虚进行一番描述,而我则是连这点能力也没有了。因为,此时我正骑行的这片土地对我来说似乎太熟悉了,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大小道路在手的背面展开。所有的地理与历史都仿佛已经在我的记忆中预演、发生过多次,所有我想描述的事物都已变成了味同嚼蜡的旧日语言,我没办法跳出我自己来进行书写。但假如是任何一个未曾到来过的新人,即使面对相同的景物,他至少能够写出自己初次面对这种荒凉的新鲜。我又想到了那座不存在的伊尼舍林岛,爱尔兰以西的一座小岛和长江中游的乏味平原在世界的边缘性上又差异几何呢?但麦克唐纳就是基于这种边缘性进行了书写,故事像在刀尖上跳舞,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范围却没有超出那座了无新意的岛屿。我们继续骑着,太阳低垂在我们的眼前,啊,前方是西边,那么我们是在逆着长江游动。我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在我的习惯性思维中,长江总是“顺流而下”,而太阳向我指明的方位,让距离江面一百米的我也感到了逆流的阻力。再往前走,就是我不熟悉的地方了,成排的光秃秃的树带来一阵萧索的气息。我看着树的犄角、太阳的余晖,还有河流的细细波纹,想到了那句“长河落日圆”的诗句。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产生一种表达的欲望,哪怕此时任何故事都还没有发生。于是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夕阳下继续向前。

(1.14)昨天没睡午觉,晚上睡了三四个小时,早上被我爹拉起来开车。上路半个小时,眼皮开始打架,心情是想直接在路上创死得了,但一车死三个未免还是暴烈了些,所以还是把车开到地方了。这会他们去办事,我在车上等着,我准备等五分钟,等十分钟,等一百年。

(1.16)2022年12月27日,一只鸭子,甲在客厅打电话的时候大声说道:是啊,我儿子,鸭子乙早就回来了,回来四五天了。房间里的鸭子乙和鸭子丙听见了这话,鸭子丙对鸭子乙说:听呐,你爸完了,脑袋不行了。鸭子乙和鸭子丙都清楚鸭子乙是两天前,也就是12月25日回到家里的。

2023年1月14日,就是昨天,我,我爹,我爷爷一起出了门。我爷爷准备在镇上买一间房,和奶奶搬出去住。为此我爷爷给在邻县一座大工厂上班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大爹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帮忙看看房子。尽管我不知道把他叫来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毕竟来了。当时,我们都在那间房里,我就坐在客厅正对着门的沙发上。大爹进门时,我站起身跟他打了招呼,我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回应我,看了我一眼,直接进了旁边的房间。我感到有些疑惑,不禁想起方才我爹在车上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爹说了房子的价格,大爹居然问了两遍“那是什么意思”,说他没听懂。我还记得去年的时候,大爹回来吃饭,甚至忘记了自己刚刚停放的车在哪里的事情。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那个男人大概也正在逐渐被拖入某种无可救药的境地,一切都完蛋了。

从房里出来,下楼之后,我大爹才第二次发现了我。他恍然大悟地说:哦,你回来啦。我刚开始以为你是那边的人(指卖房子的)。然后他接着一边问了我一些有的没的,我们一边往马路对面走去。我爷爷,我爸爸,我大爹,还有我在路上走成一排,我突然感到这场面有些滑稽,我们就像是排起来的四只鸭子。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不是一只母鸭子带着她的小鸭子,而是一只公鸭子带着他的鸭儿子。两只脚的鸭子,公的、雄性的鸭子,横穿马路的鸭子,失去意识的、机械化的鸭子。

回到家,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大爹就急着回去了。走的时候爷爷想让他带点荸荠或者他种的菜回家,大爹很不乐意,推脱了半天,最后烦躁地对爷爷吼道:“我不想要,行不行?”就摔门而去了。说句公道话,我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必须叫他回来的必要。

他这次回来又带了几瓶酒,吃饭前还说,想喝两口。我爸说,你等会还要开车啊!随后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大爹接了个电话,大概是厂里又有什么事情,但在我看来,他的事情只有赚不赚钱的问题,其他都不重要。毫无疑问,这个中年男人已经掉进了钱眼里,在钱、烟酒还有一种叫玛咖的东西(他曾问我那种地的爷爷,家里的地能不能种点玛咖)里面迷失了。在目击种种这些事情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不只是这一个男人、两个男人,而是整个世界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倾覆,如同塞壬歌中的海船。

(1.22)刚我妈问起我外婆红包包了多少钱,我说我没看。她有点惊讶:你居然没看?我心平如镜道,嗯。

无他,这是我已经习惯的事情,除非是直接给我递钞票,长辈给的红包我都不会在必要时间之前打开。在我的感觉里,长辈的红包装着他们的生命。爷爷的红包是他靠辛苦种地一辈子交付给我的,外婆的红包是从她工作一辈子后的退休金里扣出来的,我没办法以某种贪婪的心态去对待这些钱。我还见过外婆给其他晚辈装红包的情景,她先是找到一个红包,然后把准备好的人生轻轻装了进去。从此在我眼中红包不再是红包,而是一个人生片段,我可以推知在我拿到那个红包之前她也如法炮制,向其中投入了时间和生命。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包裹,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打开把玩,唯恐开封后遗失了其上珍贵的记忆。

(1.28)

爸,我会保护你,I must defend our esteem! 这辈子唯一一次,我用最诚恳最不国男的态度动情地对我爸说道。
我不要你保护,我要你给我结婚。
rnm,哈死人了,我猛地睁开眼睛。

(1.30)我爸昨天喝了酒跟我说,不要因为玩游戏耽误了前途啊。当时我心说,没有游戏,你儿子可能已经死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得给游戏磕头。

(2.6)我猜实现男女平权之后会产生很多平凡枯燥,但有边界感和公民意识的单身汉,我觉得自己就正在成为其中之一。

(2.7)有时候我惊异于文字的魔力,因为每当我在脑海中思考问题的时候,使用的都是汉字,而当我要把它们写出来的那一刻,却发现方才的文字一下子失去了它们带着的温度,从某个地方消失了。一开始我想这也许是文字或者思想的某种特性,后来我想到,是否我在进行思考的时候,并没有把思绪全都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呢?

(2.10)深夜看着A片,看着看着流下了眼泪。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想起了那些自己对不起的人,“对不起,我没有成为一个美好的人。”

(2.12)在某官媒一条报道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新冠地图项目将于3月10日下线的新闻下面,有一条评论是“希望永远不会再有疫情”。
虽然是官媒,虽然发出这条评论的人大概率是个粉红,但我从这条评论里读到了微妙但是深刻的心情。我在想假如有那样一条新闻来报道文化大革命的结束的话,“希望永远不会再有文革”恐怕也是大家共同的心声。但为什么明明这是我们共同的心声,如今我们却能还能感觉到文革的阴影,这恐怕是因为我们开始遗忘了文革。如果我们忘记了文革,那么文革就有可能再次发生,如果我们遗忘了疫情(和它带来的一切),那么它们也有可能卷土重来。
这也是我作为国男的生活经验:如果你真的对什么错误感到悔恨,希望它永远不再发生,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记住自己的错误,哪怕记忆是一种痛苦。

(2.19)钱钟书说过:早熟的代价,就是早衰。我自己就是个早熟的人,而我现在已经开始品尝到了早衰的滋味。“早熟”“早衰”,看起来都是异常的、病态的状况,得了这种病的人便会过早地成熟和衰败。我想也可以把早熟和早衰理解为人的精力、才华释放在了错误的阶段。早年带着光芒出现,然后隐没于人海之中,往后余生都要受生活的盘剥折磨和自己内在的不甘的窸窣啃啮,听起来真是残忍。我觉得早熟只有和早逝搭在一起才能勉强给人慰安。我自己曾写道,我钦羡王勃,年少时凭一篇文章便气贯长虹,照亮了历史的天空,随后便死去,不需要与这个世界虚与委蛇。不过我没有那样的大才,平凡的人必须要痛苦忍耐地活下去,才有零星发出亮光的可能。

(3.3)结束了这周的课,我回到宿舍躺在椅子上开始看书,而且我今天整天的计划就是看书。 我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醒的,当然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误入睡眠的,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觉得窗外好像变得亮了一些,也有可能没有变得更亮一些。 我又眨了眨眼睛,我的眼睑数次扫过眼球表面,为它涂上一层液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们的窗子,窗子朝北,太阳从它的背后照射过来。在它的另一面,站着一棵法国梧桐树,我纤毫毕现地看见了它的枝条在空气中轻微震颤,然后是一面属于新建的办公楼的仿古外墙,然后是墙上的更多窗子。我每看一页书,那棵梧桐树就多长出一根枝丫,把自己往上下左右四个不同方向伸展,这种生长是清晰分明的,如同墨水沿着细细的纤维通道在纸上洇开。它们常常在我不知不觉中就爬满了整片玻璃天空,好像灰褐色的爬山虎。但是当我一抬头,它们就全都恢复了原状。

(3.3)我承认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是自甘堕落的状态,因为对我来说生活好还是坏、合意与否没什么两样。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交出符合父母期望的生活答卷。而追求一种父母视野之外生活的想法显得那么遥不可及,而且在这种想象中,我完全是孤立的。冲破人生的枷锁是困难痛苦的,但逃避是轻松,甚至愉悦的,于是我这样做了。

我还要承认色情制品对我的影响,在我“无所谓”的充满平庸的生活之中,它们给了我很多富有麻醉性,但是代价昂贵的“陪伴”。

平庸不是我不能接受的,但是追求平庸是我不能接受的。我父母正是追求平庸的人。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我一度想,既然你们追求平庸,我就给你们彻底的平庸,我曾认真地希望毁了自己。然而,当我发现自己真的在被摧毁时,我感到我做不到。世界上想过自杀的人大有人在,但真正执行者却寥寥。我的一个不成熟的初中同学曾经在做题受挫后扬言要自杀算了,但当他用小刀割破自己手腕的皮肤后便立刻反悔了,他回答老师的询问时说道:感觉好疼。

即使是为了高尚的道德寻死的日本武士,要他仅用一柄长刀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痛苦的,如果没有所谓的介错人,那么他可能在刀刃剖开腹部的一瞬间就反悔了。我也不能例外,在意识到自己真的在离自己远去时,我也感受到了无法忍耐的钝痛。我无法眼睁睁把自己推入深渊,无法用刀杀死清醒的自己。

我不希望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做就离开。做点什么,我想做点什么。我清楚,我的才能和意志都在流逝,“做点什么”的可能在变得越来越小。但我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

我必须和自己流逝的生命赛跑,一次又一次。

(3.6)不止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我爹毁了我的一生。尽管我觉得并不能轻易说出父母毁了自己一生这种话,毕竟没有父母,人生就是无所谓高低的零。但是回头来看,会觉得自己的能量在许多细微之处被偷走了,导致自己没能到达自己本能到达的地方,还是会有些遗憾吧。
因为每个人只有一个家庭,其实我们是很难评估家庭对自己的影响的,我们不能过于武断地说家庭的影响是好还是坏。不过我有时候把我父亲的言行告诉朋友,他们都觉得挺窒息的,我想我的父亲可能就是某种典型东亚的乡下爹吧。然而,最让我受伤、难以释怀的是我的初中班主任,她是一个非常果断干练、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凭借工作能力,从镇上的普通中学到了市里的私立中学。然而当她要找我家长,我提出让我父亲第二次来见她的时候,她充满不耐烦地拒绝了。在我眼中,这意味着我的父亲是一个被社会主流评判标准所鄙夷的男人,我好几次想象着我父亲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一定显得那么懦弱无能,没有一点男子气概,于是便的确可鄙。我无法把这种感触从自己身上切割开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那种受鄙夷的自卑还是在我的心中若隐若现。
总体上来说,我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坏人,但我也不想说他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论老实仁厚,他又似乎差了一点。时至今日,我的父亲仍然时不时散发着一种属于小镇中年人的闭塞低沉,而我我用我二十的年纪沉默对峙。身处小镇里的父亲拉住我的手,我明白他是累了。生活,柴米油盐、起伏不定的生活是多么消磨人啊。他向往那种生活,我懂的,但我恐怕无法满足他。我想道,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是我爸人生中错误的变量吗?——我无意否定任何人生育的权利,但我真的有过如下的想法:我父亲可能真的不应该,或者不适合成为一个父亲。

(3.10)#麦当劳文学

晚上我又去了麦当劳。

我点了:咔嗞鸡腿堡套餐(包括一个汉堡、中薯和一杯可乐)、零元麦乐鸡和一个派。老实说,这已经很多了。很不巧,今天餐厅里的餐盘在消毒,因此我没能得到堂食的餐盘。找了个位置坐下后,我开始吃那一个派。吃完后,我发现我的桌上掉了一些碎渣。我感到这样进食不够体面,于是稍加思索,我决定把其中一个包装袋撕开摊在桌面上。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中学生——我用余光,不,我甚至仅仅只是依靠想象力看了一眼他在桌面上打开,正在写的练习题,我猜测那应该是一本语文习题。其实,我刚才在柜台看向他时感到他很像我的一个同学,不过我随即就发现自己错了,帅哥的长相都是相似的。他在鸭嘴帽下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有一张圆润中正的嘴唇。

他的号排在我后面,因此当我已经开始吃麦乐鸡,他的食物才准备好。他首先吃了一份玉米杯,我继续依次吃着薯条,一边打开鸡腿堡的盒子。 就在我咬下一口汉堡时,他打开了他的麦乐鸡,并嘀咕道,“我这份麦乐鸡怎么只有四块啊?”我微微看了他一眼,略带犹豫地说:“其实你可以跟他们说的,他们也许会给你换一份新的。”这话我并没说出口,而是在心里想着,莫非这就是“反向麦乐鸡侠”? 我的嘴巴继续在厚度很是可以的咔嗞鸡腿堡中跋涉,面包、生菜、味似腐乳的沙拉酱、带着汁水的鸡腿排,那片淡红的番茄缩在高塔的中间,还不能立马吃到。不知为何,吃鸡腿堡的时间总是让我感觉如此漫长。 吃完了鸡腿堡,我开始漫不经心地打扫剩下的薯条,蘸番茄酱,蘸麦乐鸡的酸甜酱,用纸擦手,把冰可乐一饮而尽,最后把多余的纸巾揣进兜里。我身体一转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麦当劳。

以上所有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说的,我想说的事情如下: 走下东门天桥,我在向下延伸的阶梯前面看到了一个烧烤摊。我走近时,用余光看到了那是个穿着淡蓝色衣服的女人正在炸火腿肠,用的是我在美食视频中见过的带凹槽的烧烤机。我不禁多看了一眼那奇妙的机器,那一刻我看到那火腿肠还是新放上去的,颜色白嫩;我还恰好看到了女人因为飞散的油烟而揉了揉眼睛(我本想写油滴飞溅进了她的眼睛,但转念一想那不可能)。她用手臂遮挡眼睛的一幕就像一根琴弦的弹动,直到我走过了摊位很久还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我完全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样貌,但我记住了她因为油烟去揉眼睛的动作,不知为何,我感到我已经因此被注定要在回程中购买一根火腿肠了。

然而,当返回的我清醒地站在摊位前,说要一根火腿肠时,我发现我的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孩子,而且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方才火腿肠滑嫩的表面此时已经明显地被炸焦了。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愣了一秒。我认为眼前的事情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个女人暂时离开了,他的丈夫和孩子在此处帮忙,这很合理,但是我在视野范围内没有看到穿淡蓝衣服的女人;要么就是那个女人变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天知道,对此时的我来说,后一种可能竟然显得更加可信。 我仍然购买了一根火腿肠,让我已经很撑的肚子雪上加霜。我要承认,那根火腿肠的口味的确一般。

(3.12)时常会想如果中学时自己不走出那个小镇,不走出县城,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好——或者应该说是自洽一些?假使现在的我是一个闭目塞听、愚昧无知、猥琐油腻的县城爱国国男,我的生活是否能令身边的亲人更加安心满意?假使上天把我心中的孔洞全都堵塞,赐给我的是一颗固态的心,我是否能变得更加合群?
我面对的悖论就是:我的见识越多、理解他人越多、道德越进步越完善,离那种主流的、父母期望中的男性生活就越远(我猜这在某种意义上能说明人类就是个扑街物种)。
设身处地地想想,莫说我现在是个身心受摧残的国男,就算我健康阳光地生活到如今,我可能也做不了爸妈心目中那个安心娶老婆结婚的男人——在可能的两条路径中,我觉得我都不会是一个适婚男性。这里,我只能对我的父母说一声沉重的抱歉。
……

(3.15)下午被一个刚刚给我点了赞,然后我回点了几个赞的网友取关了。她应该关注我很有一段时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刚刚选择了取关,也许是因为我贸然给她点了赞,也许因为我久不回关她。老实说,我没有也不应该有什么感觉,毕竟我们并不相识也不相熟。但是我由此想到取关这件事,想说被取关多多少少都会给我带来一点轻微的钝痛吧?就如同带鳞的兽被揭下一片鳞片。每一次取关都给我带来了如上轻轻的自省,由此我还感到,在人生中,自己的道德总是处在“退一步,进两步”的过程之中,当我后退时总是有人离开——但就是在同一时刻,我的道德又因此得到了升华。所以此刻的我和被取关之前的我相比,的确变得更加完善了一些,我举步前进——带着一种“缮刀而藏”的自足。

(3.17)前段时间翻QQ列表,偶然发现我姐空间把我屏蔽了。我理解有可能是因为我在亲人列表里,然后她连带我一起屏蔽了,但内心还是受到了一丝触动。我很久没跟我姐联系了,和我姐从同一所初中毕业后,我们的人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我开始在市里二流的中学混日子,迷失退化成愈加纯粹的国男;她去了市里中学的国际部,然后出国,以优异的成绩从多大毕业,然后回国,拿到了北京的工作。我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她的求职面试视频发在家庭群里,我妈转给我看了看。姐姐的面容变了,她的圆脸露出了些微的棱角,显得严肃、专业起来——但要知道,她那时还是一个那么欢脱的女生啊。仅仅一眼,我立刻就明白了过去的这些年,她是多么地认真多么地努力——甚至到了我不愿去细想的程度。不过,过去她就有那样的一股认真劲儿,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尽管那时她还略显稚嫩,但有那样心气的人,做到什么地步都的确不该让人惊讶。
我不禁去想,不知道我姐会怎么看待如今的我。从小时候开始,我姐就经常对我抱着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她大概希望负起责任,能把我带领成一个她心目中合格的弟弟,而我却总是不那么争气。姐姐热衷追星,她一直热烈追求着她认为美好的事物,而我很窝囊,和我爸一样窝囊。从她的很多个眼神中我读到了,她觉得我应该发奋努力,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而我并没有那样去做。十几岁的我,最热衷的事情是沉浸在自己浮想的带着浪漫色彩泡泡之中。她还可能觉得我不知感恩,因为我对我父母并不像我平时表现的那般多情——总的来说,我无疑是个不争气且无可救药的弟弟吧。
我觉得我像是遭到了放逐:家境富裕,有一对正常父母的姐姐也许永远不会理解我这样一个失败的人。现在的我,或许确乎没有脸面去面对今天的她,但我想说的是,我对生活也有许多我自己的理解。我确实缺乏你们所说的面对生活的斗志,但我也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认为美好珍贵的东西。我爱这个世界,爱我的亲人,只是我选择了沉默的方式。
姐姐,姐姐。
(破防了,流了好几次泪,差点没写完)

(3.19)身前是毕业的断崖,身后是软弱的父母,经常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好像必须就此缴械投降,放弃人生。
但还是总想做点什么——禁欲、锻炼身体,更加用功读书写作——越来越渴望着:证明自己是「一个有心和眼睛的人类」。

(3.22)今天去电影院遇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遇到了初中同学。检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人戴着口罩,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过就算她没戴口罩站在我面前,我恐怕也未必能认出她来。我和她并不很熟,她是我隔壁班的女生,以前顺路回过几次家,相互知道名字,仅此而已。我又看了看她从口罩里露出的眼睛,在记忆中回想着。我记得她的眼睛很平,这双眼睛也是一样,有没有一种可能……于是我开口问了她,她也终于认出了我,我们都很震惊。

更离谱的事情来了:我们发现我们现在居然在同一所学校,而她变成了我的学姐。“之前怎么没有在学校见过你啊?”

本来今天还有想写的事情,但这件事的巧合程度盖过了其他。我突然感到电影院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好像只要我站在这里,就能迎来世界上所有的人。

(3.24)我可以发誓,我真的见过四叶草。那是在她的稀有还不为我所知的时候,我真的见过她,她栖息在她的同类之中,第四片叶子紧接着第三片叶子生长出来,浑然天成。那不是记忆对我的欺骗,是真真切切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一株四叶草。而我们做了什么呢?我们除了轻微地吃惊,摘下了她,什么也没有做。我们很快遗失了她。后来,我们甚至遗忘了她。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四叶草。每一次经过苜蓿丛,我的心里都会冒出一个疑问:四叶草真的存在吗?我相信她无疑是存在的,但我无法向任何一个人证明。我再也不是那个幸运当头的少年,当我在时光中转身,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和茫茫人海,如同人生中的很多其他事情。

(3.26)感觉自己是太害怕成为那种,贪得无厌又戕害他人的男人——我曾见识过那样的人,我恨他——于是我把舵尽力向另外一边扳去,最后导致自己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成了一个耽于自我的男人。

(3.27)#盖浇饭文学

我在华师点得最多的外卖之一是南门食汇餐厅的香干肉丝盖饭。其实它在各方面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我就是吃它不腻,对它非常专一。我一度以为这是自己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草根胃的证明。

不过,昨天中午我照例吃香干肉丝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它了。我给高中同学发了消息,拍照告诉他,这是我在学校最喜欢吃的饭,但我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它,今天我终于知道了。

因为这是中学食堂小炒的味道。

那种美味并不完全是由于食物本身造成的,而是在记忆中被构建和固定的。我记得那些日子,一下课,我们就会飞奔向食堂,在小炒窗口买两盘菜,然后和同学分吃。饥饿让它变得更加美味,在我眼中炒过的青椒丝和豆干是那么的鲜嫩诱人,让人想要永永远远地吃下去。

我几乎想哭了。原来脑袋忘记的许多事情,舌头仍然在为我们忠实地记忆着。

(3.27)晚上步行去了离学校有点距离的一家盖浇饭馆子吃饭。我点过两次这家的外卖,觉得好吃。好吃主要有两点:一是味道放得比较足,二是菜是大火现炒,能吃出“锅气”。

经过雄楚大道上的那条路口的时候,我感觉非常熟悉,去年夏天骑车穿过武汉三镇,回学校的路上,我经过了这个路口。我想啊想,那天是从哪条路转到了哪条路上?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我大概走了半个小时,走到我已经产生了“怎么还不到”的想法。我看了看,如果是外卖员,送完这段不短不长的路程得到的配送费大概是两块不到。那家饭馆所在的街上塞满了餐馆,不少餐馆都是以外卖生意为主,窄窄的人行路上不断地有电动车在穿梭。

当我出现在饭馆门口,里面的布置让我有些吃惊:几乎没有一般餐馆能见到的厅堂,整个房间被一个餐架隔成了两个部分,里面的主体部分是烹饪区,好几个男人在里面炒菜,餐架后面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帮忙喊外卖单子。餐架的外面,只留下了很小一块空间,右边角落堆放着杂物,左边则有一张小桌子。我正在担心这家店是否就是曾在新闻里见识过的“外卖作坊”,那样的话,不仅这盖饭的质量要打个问号,而且今天恐怕也要白跑一趟了。

我还是走上前,试探地对架子后面的女人问了一句: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堂食吗?女人对我笑了一下说,有啊,然后指了一下墙上的菜单。我看向那边,看来这个简陋的桌子还真是给客人准备的。

我点了一份,然后准备坐下。地上的凳子是叠在一起的,当我把手伸向凳子,想把它拉起来的时候,手指上闪过了一阵滑腻感。我连忙抬起手来看,还好,并没有想象中的油水。我坐在那里,感到自己可能有些特别,因为这家店几乎没有人过来堂食,所有人都对门面餐位的惨淡望而生畏。

不一会儿,我的饭就做好了。我从餐架的空格中接过那碗饭,开始吃起来。当我把脸埋进碗里的时候,我的耳朵张开了。我听到房间里的伙计们开始说话。男人的嘴里冒出的都是一些泡妞之类的咸湿话,那个年轻女人则像小心地提溜起一块被打湿的抹布一般,避开了那些话题,或者是笑而不语——我不知道她笑了没有。她只是向那些男人喊道:腐竹、四季豆、回锅肉!

一个送外卖的男人进来了。他说:九十一,九十二。那个女人招呼着她。我用后脑勺看到,他瞟了我一眼,然后坐在了我旁边。我继续吃着。那个男人又走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她的声音:饭够不够吃呀!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吃饭是被人看着的。我先是下意识地说“还好……”,随即又看着自己谨慎地扒拉着吃紧的白米饭的样子,感到了微妙的尴尬,于是我乖乖地把碗递给了她。

她给我添的那叫一个多啊,我绝对吃不完。不过我也没有多说什么,道谢后便继续回到座位吃着。这额外加餐我吃得有些勉强,既不想剩下太多饭,又对那热情的一勺毫无办法。

在我吃得差不多,掏出手机略微休息的时候,她从后台走到了外面,在我背后说:你好,请问我们的饭你还满意嘛?我边擦嘴边笑着说,其实我是专门从学校过来吃的,之前我点过你们的外卖,觉得合胃口,很好吃。她也很高兴,说其实我们这里也有人过来吃的,会便宜一些。最后她说,谢谢你对我们的支持。

我走了出来,原路返回到学校。路上,我想到了什么,觉得很有意思:在这家店吃饭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所有人都骑着电动车,走路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3.27)尽管我是一个耽于A片和手淫的下头国男,但其实我最想执行的性爱行为是亲吻初恋的手背,而且仅此一吻。这个尚未成立的吻包裹着我对人类情感审慎克制之美的全部理解,还有我对她和人类所有的爱。

(3.28)昨天到今天,我还是一直在对戴孟裕这个B人念念不忘。你可能不理解,为什么只是四篇小短文就能把我嫉妒成这样。明明只是粗浅如小学生的文字,没有使用一个高深的词汇,没有一个精妙的句子,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嫉妒。我要说正是因为那只是几篇小短文,在长度上让人觉得它触手可及,然而这长度刚好是全部由天才的成分构成的。换句话说,即使它是那么的短,也是他人无论如何学不来的。他书写的篇幅就是他灵感的篇幅,如同滕王阁序一般那么严丝合缝,仿佛神来之笔。他轻轻松松就写出了如今的我可望不可即的文字,好像宣判了我的死刑。更让我绝望的是,它让我意识到,有些重要珍贵的东西,自己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我感到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当下未来我写的所有文字,我或许能以用力的方式把它们写得精细一些,但这种人力在真正的天才面前还是那么的虚弱和不值一提。

我的确破防了。在初见那篇推文时,我第一次失态了,我有些荒谬无理地问那位老师:这真的是您的学生写的而不是您的文学创作吗?刚刚,我再一次失态了,我在网上搜索了戴孟裕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背后的两个人刚好都在浙江,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记者。从表面上看,这位曾经的初中生还在从事写作的可能性并不大,然而这只能让我感到更加伤感——它让我真切地见识了天才在人间所受的磨损,还有人生不可超越和难以承受的平凡。

我想起了陈春成写的《传彩笔》的故事。灵感凭依着某种缘分在人海中飘荡,它降临和离开的时候都是那样的残忍无情,而又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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