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几年前，有一次我的妈妈带着我在襄阳转车。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初中同学在襄阳火车站工作。见到了那位叔叔，我妈向我介绍说：叔叔他当时上学的时候数学特别好，几乎没有不会做的题——我回头看了看那位叔叔，穿着制服的他露出了一种谦逊和自嘲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哎呀，没什么用。那种轻描淡写让我感到他就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像我妈说他“后来就来到了襄阳工作和定居”那样顺理成章地飘落在了这座城市。
这位叔叔令我有些难忘，可能是因为那时的我多少崇拜着数学成绩好的人——数学成绩那么好，怎么会过不好人生呢？
过完2023，我发现自己无法写一篇很好的年终总结，因为对我来说时间和时间之间的间隔正在拉长，去年和今年（2023年，无额外附注后文同）早些时候的经历就像是几十年以后那样遥远（尤其是年末回想去年的此刻我们身处怎样的境遇之时）。不仅如此，这种记忆的脱节和剥落还使我意识到我进入了一种重复的人生，比如今年我从图书馆借来《斩首之邀》这本书时就发现我去年已经借过并看完了这本书，但是我忘记了。
对我来说，记忆，似乎成为了一堵眩惑之墙。当我回望过去时，好像有着重重的阻碍，雾气使玻璃变得模糊，而波纹让地面变得不平。它们环环相扣，不再允许我对自己一览无遗。我不知道，也许这是某种痴呆的前兆，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无论如何，面对这样的生活，我所倾向的是思考未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今天，每当我诚实思考文学对于自己（甚至是自己对于文学）的意义时，我都不免感到悲观。我不太情愿，不过如果一定要我坦白我所逐渐认识的现实的话，那就是我感到自己对文学的依赖正在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我反复去咀嚼一片苦涩的树叶，时不时地清醒过来：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文学了。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如今我们如果抛却良知和自省，反而可能过得更好。而且和其他年代的“文学没落”所不同的是，这是一个我们真正不关心，或者说不需要关心他人的时代，社会阶层的差距正在拉大，人们的心灵世界也如同宇宙红移一般越来越远——经典小说中会出现的“我和他不是一类人”已经不足以描述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有时站在一起，我们甚至可以互相不认为同属一个物种。
借由上面一段老套的陈词，我试图反思的是，是否我脑海中那些长期存在的念头真是没有意义，不应该存在，像重新借阅一本读过的书那样纯属多余的事情。换句话说，我写作的根本动机是什么？此时它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如果文学拖累了我，那么为什么此刻我仍然怀揣着它呢？我知道历代的许多作家都对这个问题有过一家之言，但其中的许多对我来说是站不住脚的。我希望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答案。
我有一个孩子上小学的舅妈，即使孩子考试的均分是九十七八分也还总是愁眉苦脸，高兴不起来，因为“班上考满分的很多”。我想到，曾经那个叔叔并不看重自己的数学才能，大概也是因为后来进入了一个八仙过海的环境之中。我们看到，“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如果我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比我更长于写作，那我绝不会自负其任，认为自己还能为文学做些什么。李白在黄鹤楼放弃了写诗，因为“崔颢题诗在上头”。青年卡卜斯也曾就里尔克给他的信件说道：在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代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应当沉默。只是所幸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写尽了所有我能写的东西。
很小的时候我自己琢磨出了一个朴素的理论（当然，不太正确）：我觉得人的才能是随机分配，平均分布在各地的。所以只要我表现出了一点文字才能，那么我就认为自己是这片区域的“负责人”了。我认为我负有某种观察和写作的责任——我是以严肃的心情来这样说的，并非狂妄自大或信口开河。我最大的根据就是那些可能认为我在吹牛的其他人：我写作的原因，恰恰就是他们没有写作。我并非在说我是生活中唯一的观察者或有心人，然而有时当我看到周围的人对生活是那么的漠不关心，我就感到悲伤。记得当我在SNS上表示希望为生活留下一份刻痕时，有女人评价说无法理解为什么男人都想在世界上留下点什么。我的感受是，时间的束像琴弦一样划过我们，而我作为时间的神圣音乐所期许的客体，感到没有办法不去响应琴弦的震颤。差不多在八年以前，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刚好和一个平时没有什么交集的富二代同学面对着卫生间的窗口站着，这样共处了两分钟。他只是看着窗外夜色中空旷的球场，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一周一周地上学，）这种生活没有意义。”但那个瞬间果真那般毫无意义吗？我在那里庄严地记取了它，把它带到了今天，此刻，你我的面前。我的心中荡漾着一种忠诚的感情，一种对现实的忠诚。活着的人类无法离开现实而存在，都要用不同的方式抓住现实。对于我而言，抓住现实的方式就是写作。
相比过去，我开始了努力，在2023年写下了更多的文字，但对于接下来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我仍然毫无把握。不过眼下的我对自己没有什么奢望，我满足于自身的庸俗和匮乏。我甘愿做一个这样的人，私下里我反复回味着阿乙的文字，把它们作为一种信条：“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藏得很好。……我仍旧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这黑暗，即使黎明迟迟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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