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2022.9

(9.10)我对做核酸感到麻木了。当然,如果要说麻木,一定早该麻木了,我想说的是我确切地感知到了那种麻木。我是在灯光下感受到那种麻木的。从佑铭做完核酸出来的走廊上,灯光是那么整齐,被头顶的横梁划分成块,让人看到某种荒谬之中的秩序。东区体育馆后面小路上的路灯,体育馆里成行成列的路灯也给我同样的感觉。那种秩序是静止的,移动的是我们。我走近那些秩序时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空虚,现成的问题我一个也无法回答。此时我为什么在前行呢?就连这个问题我也想不到答案。我还在空气中闻到了一种错谬的味道——并不是第一次你就能闻到,它是若有若无的,一层层如叠纱的,每一次来你都能闻到更多更浓。它提醒了我在生活中所失去的东西,随后这种气味慢慢积累,直到有一天你盯着那些明亮有序的灯光,突然清醒过来。

(9.12)深夜点开朋友圈,看到一个非常令我怀念的女人。我还是在杭州的时候加上她的,为了吃她的外卖。对,当时她的工作是送外卖。但她并不属于美团或者饿了么,她是自己做饭做菜,然后在下沙那一块送外卖。因为做得好吃,很快她就在学生中间传播开了。 还记得第一次点她的外卖,心情很忐忑,因为初次吃“私人出品”的饭菜,不知道口味如何——吸引我下决心为她买单的是她的菜单实在诱人,是那种你在学校一般馆子吃不到的菜色,充满了来自家庭的温馨和属于美食家的创意。当外卖送到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我注意到她的手机号是湖南的。见面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因为没有见过作为专业送餐员的女性——还不是一般的“外卖员”,因为饭菜都是她自己做的——想到这样的一个女人能够做出那么多的饭菜(随后我还将知道这些饭菜有多么好吃),在城市的街道穿梭,我觉得她很酷。她人很亲切,大概三十岁左右。我对她说,接电话的时候还有点奇怪,因为是湖南的号码。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的,从那边过来的。她从电动车的箱子里拿出我的一盒便当,我接过向她道谢。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在那里继续等待着,给人一种非常平静的感觉。 她的便当,我可以用脱俗来形容,它们和那些外卖店家的产品决然不同。每一盒都是她亲自做的(因此每天送货的量也有限),拿到手里真正有那种“爱心便当”的感觉。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推出新的菜品,保持口味的新鲜。那之后,我在她那里又点了很多次外卖,几乎每一次都很满意,唯一不够满意的可能是自己的钱包。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外卖究竟具体是怎样的了,不过我还能想起便当里牛肉的口感,我还记得有一次菜里有清爽的菠萝。 我逐渐把她看成“衣食父母”,并且越来越期盼我们的每一次见面。在我眼中,她脚踏车上的箱子仿佛是个带着魔法的盒子,总是装满了用心制作的美味。她每一次将便当盒递给我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她对美食的用心、自信和真诚。我们通常会提前约定时间在校门口见面,她会根据我们的安排确定自己送货的时间。如果中午有课,她往往会等一等有课的同学。我还记得自己下了午课后走在路上给她发消息的光景。有时候,她还会发消息问我饭会不会够不够吃,要加饭可以提前说,如此种种,现在想来都是温暖的回忆。 毫无疑问,她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热爱生活的湖南女人。如今她似乎已经不做外卖了,但朋友圈里仍然充斥着她自己制作和开发的美食。写下这些文字的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来自记忆的嘴馋和饥饿,与此同时我也正想象着她的幸福。

(9.14)在学校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我想到了我生活的问题所在:我感到我眼中的这些同学都是活在现实中的人物,而我是一个长期活在意淫中的男人,与其他人显然格格不入。我想我看到的这些人应该也有着各自的空虚烦恼,但那毕竟也是现实中的空虚,而我常在事后意识到自己并不站在现实之中。有时我会突然觉得这些人离我都很遥远,遥远到如同阴阳之隔。我在路上走着,走过了迎面而来的所有人类,走过了宣传立牌,走过了自己的影子,走过了阶梯,走过玻璃和镜面。走着走着,我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开始穿越时空和目光的间隙,像水蒸汽一样从现实中消失;我又变得越来越大,更大的我从我的内部冉冉升起,像一件缥缈的羽衣,飞向了人群上空。

(9.15)进入大二,我再没有翘过一节课,但上课给我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了——教室前两排和两排之后的景象开始变得泾渭分明。两者之间仿佛连空气的质感都不复相同,一边流淌着某种缓慢、审视的目光,另一边的座位则像是被随意洒出的豆子铺遍了,充满了漫不经心和无所事事。而我,我总是游走在楚河汉界的边缘,见缝插针找到位置,一次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真正地进入严肃汲取知识的过程。

(9.17)高中同学进了ECNU合唱团。她真的可以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的那种女生,皮肤白得惊人。记得高中时她成绩不太好,在我们当地的那种环境,这意味着她初中和高中都会遇到很多傻逼,但她……真的单纯干净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她身边有环绕的金城固池守护她的天真——她永远都挂着那种健康开朗的笑容,从来没骂过人,从来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脏话。她永远对所有人都那么真诚友好,即使是班上最没有节操的男生也要敬她三分。我甚至可以说,她是我见过最纯洁最像公主的女生。这倒不是说她一点也没接触过不好的东西——那是不太可能的——而是她从来都对那些东西漠然视之。多年来我从没听说她有任何绯闻,她也许喜欢过哪个男生,但更大的概率是没有喜欢过。我的感觉是,她就像一个在城堡中眺望的公主,心里全是凭空浮游的光芒。

(9.19)昨天看到之前的室友全部考研上岸了,两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澳大利亚,都是很不错的学校。此时我可以感慨“寝室四个人除了我全部考上了研究生”,但更真实的情况恐怕是我的位置已经转为一个旁观者,尽管不那么令人高兴,但还是得承认他们的光荣和我已经不再有关。对现在的我来说,那种光荣的背后形成了一个生活之谜:因为前两年我们室友的状态大家各自都心知肚明,两年后我和我的室友仿佛瞬间移动般出现在世界的两端,他们在其中经历了什么我一无所知,然而也大致可以想象。如今我们很少联系,在这种沉默中,我开始静静想象命运分岔路那边他们走过的一段人生。

(9.22)我要说的就是今天一点五十到两点我去往教室的十分钟。今天下午一点四十五,我从睡梦中醒来,大概一点五十左右,我一边穿袜子一边点开豆瓣,就看到那条新闻。一点五十二分,我离开宿舍去往教室。大约两点过两分,我打开了教室的门。

在我的眼中,这十分钟的意义并不那么简单。一点五十二分,我,一个头发杂乱的中年男人从铁架床上爬了下来,随后把衬衫披上了裸露的上身。看到那条新闻时,我觉得我的世界变了颜色。世界变红了,我变白了。或者世界变黑了,或者变绿了,无所谓,但总之我感到自己变得苍白了。我,我成了一个在发达国家一流学校就读的学生,“发达国家”!我想到我的室友和其他朋友,他们大概都还不知道一些重大的变化已经发生,完完全全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没打算告诉他们。在这种和平安详的氛围中,我感到自己显得像是一个杞人忧天的白人男性。我拿上一包作为午餐的芝士面包,笈着sneakers走出门外,心里既空洞,又沉重。仅仅十分钟之后,他就会像跨越一个海峡那样抵达自己的教室,小心翼翼地坐在暗自倾慕的女生身边,但不管是那时还是此刻,他心中的忧虑都像天边轻垂的云一样存在着。

“Holy-shit!”这就是我脑海中浮现的全部语言。想象之中的我,一个底层白人男性,走在路上,心中充满了某种后现代的政治悲痛。他生活的这个国家、这个环境已经摇摇欲坠,但周围的人一无所知!他只能用”Ho-ly-sh-it”来表达他全部的悲愤。我边走边啃咬着手中的面包,包裹着肉松的面包显示出一种微醺的酡红,我吃着它,任由那烘烤的油沫沾染在我的嘴边。我放任这种油腻、咸香的味道化成漩涡,把我的思维牵扯溺没其中。我暴涨的冲动带着沉沉的重量,拉不住地向地面俯冲,最后陷入黑暗和迷乱。我仅剩的眼睛看着这个男人如醉酒一般在平整的沥青路面上滑行。他感到自己像是当代屈原。

麦当劳文学(9.27):我的高中在城市里的一座小丘上。每次离开学校时,我们走一段下坡路,当我们从学校的小山上下来到达马路边,路的对面就有一家麦当劳。高中时我在麦当劳点的最多的是板烧鸡腿堡,对我来说它是个“安全”的选项——品质非常稳定,不用纠结,不用担心自己会后悔。更重要的是,它的味道的确不错。它既不像炸鸡汉堡,脆皮入口时带来脂肪的愉悦和危险感,又不像牛肉汉堡,昂贵的同时缺少鸡肉的嫩滑。这样一份对我来说可谓经典的汉堡挑起了现下我的记忆,我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处于和自己过去的巧合与共鸣之中,因为此刻我所在的学校,同样是在山下的马路对面就有一家麦当劳,而我正走在下山的路上。

买完麦当劳回去的路上,记忆继续从空中飘下,沉积在我的视野表面。我的眼前不断闪回着自己的曾经的官能感受,或者说我部分地回到了那个时间。我往桂子山上走着,也在往时间中的肖家岗山上走着,仿佛是一条无穷无尽的上坡。我心里想到了“SLOPE”这个单词,斜坡。我觉得,这个英文单词比中文要美妙得多。“S-LO-PE”,发音圆满具足,无懈可击,它的抑扬轻轻勾勒出了我对“斜坡”这个概念所有具体或者抽象的想象。我又想到村上春树笔下的一个比喻:时光的斜坡(slope of time),此时我才体会到了这个比喻的美妙,它像盛满水的梦境一样完美。在这条无疑是属于时光的坡道上我看见了她的流逝,我眼底的道路盈满了星光一般的碎片,记忆的、现实中的,全都混杂在一起,随着重力向下方缓慢地流动,只有我仿佛没有知觉,继续在河流中向上跋涉。

(9.28)今天看了石黒一雄的诺奖演说。他在演讲中讲述了一个他五岁时的记忆:他的母亲提及「Nobel Sho」时的场景,即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多多少少领会到诺奖之于人类生活的意义。近六十年后,已经是一个老人的他真的进入了那个「Nobel Sho」的故事,站在了诺贝尔领奖台上,我们可以说,那份尘封在个人脑海中的记忆被具象化了。这种跨越人生的记忆呼应无疑是动人心魄的。 在今天的课上我还见识了另外一种具象的记忆。老师上课的时候提到二十年前他跟从张岂之先生做博士后的时候,因为各家注解都没有很好地解释“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句话的意思,他便问了老师该怎么理解这样一句话。当时张岂之教授说,这是中国思想史上最早的主体意识,表达出人具有发现和追求真理的能力。老师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这个话在别处当然是找不到的,因此此时出现在教室白板上的无疑就是老师照搬张岂之教授的说法。于是二十年前一位大家论断出现在了今天我的面前,几乎是原原本本,如同崭新未消化的浆果,那么具体真实。这一刻我觉得我看见了知识、或者记忆,是怎样以液体的形式穿过了时间沙漏的孔洞,滴在我们的面前的。

(9.29)这段时间我也听说了很多保研相关的信息,我想说作为一个边缘人,我的感受是很悲观的。有朋友跟我说某个魔怔人连本校都没保上,足以为乐。但我其实乐不起来,我觉得在今天保上或者没保上研都算是可悲的事情。虽然我对这方面了解并不多,但我的感觉是考研保研正在变得越来越像绞肉机。你要问我如今的保研跟以前的保研性质有什么不同,我说不确切,但“据我的感觉”,我觉得问题在于现在的保研作为一种privilged choice,是被去除了其他选择之后的结果。换言之我认为对一个正常大学毕业生来说,保研并不应该是唯一最好的出路,问题在于,现在的大学生就没啥其他好选择了。这是我最难过的点——我年轻的时候对自己的人生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其他想象的,不过它们现在几乎都不复存在了。我觉得如果现在的情形继续下去,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自己的人生希望寄托在保研上,然后越来越多人的希望被打破,最后变成魔怔人。我只能说:痛、太痛了。抱歉,我无法嘲笑之前那个让人有点讨厌的魔怔人同学。同时我也无法为那些步步高升,向考研之路成功迈进的同学高兴—— I can’t applause for a triumphal soldier who steps on piles of faded bod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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