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新江《学术训练与学术规范——中国古代史研究入门》:书评的写作


四、书评的内容

书评的内容应当包括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是内容简介,即让没有见到书的读者可以通过你的介绍,大致了解这本书的内容。在介绍一些方面较广的论文集时,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有所选择地重点介绍一些文章,而简单介绍其他一些文章,或者只列其名或其类别。


第二是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本书选题和内容的价值、特点,如果是前人研究过的课题,那么这本书有没有新的角度,有没有新的材料,有没有新的笔法。如果是前人没有研究过的课题,或者说研究很薄弱的方面,则从研究的题目和范围来说明作者的贡献或尚不完善的地方。

第三是本书的不足,包括题目与内容是否对应,内容包含的范围是否过窄,以及材料的缺陷和论证逻辑是否合理。在指出别人不足时,要根据自己的研究在理论、材料、研究论著/参考文献等方面举出证据,加以论述,避免空论。

第四是根据自己的研究加以补正,包括订正书中的错误,补充书中的不足,这些部分一定要在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才能写出来。如果只是根据可以有两种解说的证据,就不能轻易否定作者的观点。


最后,对于一些古籍整理、包含新史料的著作,要校勘错字,以免贻误后人。


这些只是主要的方面,书评的内容没有特别的一定之规,是最容易表现个人学术思想的一种文体,所以你也可以利用书评来发挥自己的学术观点,因为现在的年轻学者,不可能像陈寅恪那样,很早就开始给别人写序、写审查报告,表述自己的学术思想,因此,你可以利用写书评的机会,把写刻板的专题论文时所不能表达的学术思想,通过书评表达出来。


书评的写作也没有一定之规,上面所列的几点,不一定按照上面的次序来写,比如在介绍内容的同时,就可以用夹叙夹议的写法,提示优点,指摘缺陷,这样有时显得平和一些,但不减书评的分量,我常常采用这样的写法。现在中国的一些刊物上的许多书评在写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好话以后,最后来一句:“瑕不掩瑜”、“金无足赤”,“由于……原因,书中也有错误之处,相信再版时会修订”之类的话,是很不好的八股文,说了等于没说。


我在上面提到的《海外书话》中说:“我平日里最喜欢读〔西文杂志的〕书评,它不仅能让你了解所评之书的大致内容及其学术贡献,还可以从中了解到更多的信息,书评者往往还根据自己的知识来补充该书之不足,特别是从学术史的角度补充参考文献和相关材料;而且大多数书评都会有批评在内,有时往往是按页码顺序来一一挑错。这和我们在国内报端看到的书评迥然不同,因此读起来就像喝咖啡一样,精神不时为之一振。”

……

六、要注意的问题


第一,评书不评人,但要了解作者。在写书评时,千万要记住你可以说这本书如何好,如何差,但切不可说这个作者如何好,如何差。当然,我们最好能够了解这个作者的学术出身、学习和工作单位、已经有过什么学术成果,这些对于了解本书的学术水平是必不可少的。对作者已有的相关成果做一些介绍有时也是必要的,但是,在书评里不要对作者进行大肆吹捧,更不能对作者加以人身攻击。


第二,要注意书的出版时间。一般来讲,我们往往只评最近一、两年内出版的新书,对于再版书也主要评新增订的部分。但有时我们没有那么快地得到新书,有时我们需要把几年当中出版的同类著作放在一起来评。这时候,我们要切记不能用书出版以后新发现的材料来批评作者,应当站在和作者同样的起跑线上来写书评。比如我在评刘统先生的《唐代羁縻府州研究》时,注意到他的书基本上完成于1988年,而迟到1998年9月才出版,所以尽可能避免用1988年以后的新材料说话,这些新材料只能给作者做补充,而不能据以批评人家。我过去不认识刘统,由于这篇书评,成了他的好朋友。


第三,不能以偏概全;不能抓住一点,不顾其余。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现在学术十分发达,很难把资料和研究信息全部收集齐全,因此在研究中往往会有一些漏洞,甚至是硬伤。对待这样的问题是可以指出的,但不要揪住不放,更不要以此否定全书的其他贡献。过去有人给《唐研究》投稿批评张弓先生的《汉唐佛寺文化史》,我以为用词太厉害而没有采用。后来这篇书评发表在别的刊物上,但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口气缓和多了。某位权威学者在其高水平著作中,把一条张大千写在西千佛洞宋人壁画榜题中的文字(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之证)当作宋代的史料来运用,这可是硬伤啊!我撰写书评时,考虑再三,还是用通信告诉他了,没有写进书评,因为我觉得太伤人了。


第四,要礼貌用词,不用“怪圈”一类的语言。因为有些字眼会伤害别人,所以我们尽量不用让别人有不愉快的语言,而是用事实说话。其实,有分量的书评最容易引起书的作者的反批评,如果书评作者以事实说话,那么反批评往往是无力的。这时反批评者常用的方法就是以“礼”来干预“法”,批评批评者用词不当,有失礼法,从道德上给你上纲上线。所以,一定不要用无礼的语言撰写书评。


第五是写完以后,多请一些同行和专家来审读,避免一些错误。我喜欢读书评,也喜欢写书评。本着以文会友的原则,我写了这么多年的书评,批评了不少著作,我没有得罪什么人,而换来的是更亲切的友情。这样的一种做法,其实也是中国学术古已有之的传统,如乾嘉学派的重要学者钱大昕就曾在给王鸣盛的《答西庄书》说:“学问乃千秋事,订讹规过,非以訾毁前人,实以嘉惠后学。但议论须平允,词气须谦和,一事之失,无妨全体之善,不可效宋儒所云一有差失,则余无足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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