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初于2020年11月17日发表于长毛象】
(一)
我妈妈是在还怀着我的时候,第一次挨她丈夫的打的。
她要强,心里气苦,便跑回了娘家。
我外婆从前是大户人家的的女儿,规矩大得很,嫁出去的女儿怎么能在家里住下、过夜?便摆出丈母娘的长辈姿态来,把女婿叫来训了一顿。
我外婆说,女儿嫁给你了,就是你家的人,我不会留,你领回去。
但打人是不对的,再有下次,不是我来教你,而是你爸爸你兄弟来教你了。
一番话说下来,把我妈妈的丈夫说得心里门儿清。
人是我的人,不打就行了。怀着孩子挨打,娘家别说提离婚了,连丈人小舅子都没出面,可见根本不疼这个女儿,只是要面子、想把事儿抹平了。
他便笃笃定定地领了我妈妈回家。
(二)
后来生下了我,也确实一直忍着没动手。
可一个男人,需要真的把拳头砸下来才能威慑住妻女吗?根本不用。
他只要一拍桌子,我妈妈的吵架声音就会发虚,我就会连哭都不敢哭。
我后来才知道,对方发怒后连哭都不敢哭的,一般都是封建社会里面对主子的奴才。
他也不容易,忍到我8岁时才再一次动手。
那时我小学二年级,但跪地求饶已经很熟练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我生日,我跪在床上求他,滚下床抱着他的腿求他。
用脚指头想想,哪个做母亲的看到年幼的女儿这个样子心里能过得去?我妈妈气疯了,要把我拉起来。
可我妈妈来拉我,我也急坏了。我这里都快把你男人哄住不发脾气了,你来坏什么事?待会儿他脾气又上来了你不是又要挨打了吗?
然后你就看到一个特别滑稽的景象,一个8岁的小姑娘,怕得要命,跪坐在地上人都在抖,眼泪鼻涕都挂在脸上,却对着自己母亲尖声叫骂:“你闭嘴!你不许说话!我不许你再说话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位面对任何外人都弯着三分腰的父亲,每每看到母亲和我因为他的“威严”而如此狼狈,想必是终于满足了自己做人上人的心愿的。
这件事过后,我找了一个他心情好的日子,去和他说:“爸爸,如果你和妈妈离婚了,我会跟妈妈不跟你的。因为如果我跟你,妈妈是个小气的人,她一定会骂我的;但我跟了妈妈,爸爸你不会骂我的,还是会喜欢我的。”
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是不是记错了,觉得奇怪,8岁的小孩,哪里知道未雨绸缪,哪里知道给人戴高帽、抬轿子,哪里知道一边给自己又恨又怕的人拍马屁、一边为自己找出路。
我就是知道。换你像我一样长大,你可能6岁就知道。
(三)
他无能,对内如龙,对外如虫,我妈妈一个人养着我们一家三口,家里当然连工薪阶层也算不上。但赚钱是她,家务也是她,我的教育和老人赡养,统统都是她,她能怎么办。
动手的事,每隔三五年会有一次,但好在我很快进入了青春期,渐渐骨头硬了起来,对他来说,征服欲更多地需要在我身上实现,我妈妈的服从,对他内心的滋养恐怕不如过去那么有劲了。这三五年一次的打,就转到了我的身上。
他也是个很擅长的人,虽然自己体格并不强健,但很懂得把威慑力最大化。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脖子以下的任何地方。12岁的女孩长到18岁,我的伤都留在脸上。有时额头肿得眼睛睁不开,有时血痕从左眼上方划过鼻梁到右眼下方。有时也伴随着不许睡觉、不许做作业、在家门外罚站等种种处罚。
我就这样带着伤和没做完的作业去学校。
他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所以也知道怎么让你丢脸。
我妈妈有时气得和他吵:“别人家的小孩都是不读书所以要打,你倒好,小孩要读书要上进,你反倒拿这个来威胁她!”
和小时候一样,我还是吼她:“没你的事!你别说话!听到没有!tmd给我闭嘴!”
因为我平时假装“开玩笑和爸爸打闹”时试过她的丈夫很多次了,虽然我很早个子就过了170,但我依然完全打不过他。
我们家没人打得过他。
那时周杰伦有一首歌叫《爸我回来了》,学校的学生广播有时会放。午休时广播里的周杰伦唱“我叫你爸,你打我妈,这样对吗?”,我就趴在桌子上大哭。
(四)
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梦见他举着刀要杀我妈妈。我扑过去求他不要,他就转身举着刀来砍我,我逃回卧室、逃到床上无路可走,就会醒过来。
后来,如果我离开家跟着学校去学农、去外地活动,但凡在外过夜,我就害怕回去的时候会不会来学校接我的是外公外婆,告诉我我爸杀了我妈然后坐牢了。
这种担心虽然现在看来可能小题大做、胡思乱想,但我的胡思乱想在成年读大学后依然没有减轻,以致于我大学一毕业、找到工作,即便只租得起1300/月的房子,也坚决地从家里搬出来,并把我妈妈也接了出来和我一起住。
我的外婆,我的舅舅,在我妈妈和我遭罪的二十几年里仿佛死掉了一样没有讲过一句话,一听说我们搬出来住,突然就做起娘家人来了。
ta们劝我,劝我妈妈,说好好的一家人,分开住像什么样子,外人看起来多难看,谁脸上有光?
你一个做女儿的,不想着好好劝爸爸妈妈和和美美,怎么反而一天到晚想着拆散他们?
我外婆更是有意思极了。你们以为开头我出生前的那个故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可不就是我外婆一字一句告诉我的吗?
她觉得自己处理得好极了,没有包庇女儿逃家的过错,又批评、威慑了女婿,一碗水端平,刀切豆腐两面光。她叫我做人要硬气,不能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人,要顾全大局。
当时我妈妈和她的其他娘家人,我外公和我舅舅也在座,我盯着我外婆的眼睛慢慢地说:
外婆,你也知道,分开住着,不用挨打的是我妈妈,不用做家务服侍他的也是我妈妈,不用出钱养他的还是我妈妈,都是我妈妈日子好过。但如果回去,挨打的是她,辛苦的是她,出了钱还落不到一句好的,也是我妈妈,那就是个火坑。
谁说我妈应该搬回去,谁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外婆你说,做人不能只想着自己,那么现在,是谁,为了自己脸上有光,要把我妈往火坑里推?
我舅舅听了这话嚯地就站了起来,显然,对祖辈这样说话,我实在是大逆不道。
那天离开外婆家,我妈妈哭了。她说娘家一直没有人为她说话,从来没有人为她出气。我说我是你的娘家人。
(五)
长期分居以后,我妈妈心软,还是会不时去看望他,给他带些家常菜、帮他做些洗洗晒晒的事。
年轻时我沉不住气,会阻拦,会骂她是不是眼盲心瞎、吃苦没吃够。后来就算了,由着她去,反正受得气多了,自然就去得少。
两年前的冬至,她又去看他,被他捉住衣服不让走。这男人也不打人,就捉着我妈妈不放。我妈妈打了电话给我,我说你报警,她说“我报了,警察来了说你们夫妻有话好好说,就走了。”
我当时已经30岁了,依然无法冷静,忍不住怒急攻心。
我一边打电话再次报警,一边赶过去。
我到场时警察又一次到了,却什么都不做,坐那儿干看着。
我对我妈说我们走,我妈快哭了,说“我走不掉”。
我看着那两个五十出头的片警:“你们就这么看着?”警察笃定道:“你们把话说通了他自然就放你妈妈走了嘛!”
我当时恶向胆边生,差点想要袭警:“说不通他就可以一直这样拘着我妈?说通?他们四十年都没说通你要怎么说通?他有什么资格限制我妈的人身自由?”
“哎呀你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哪就那么严重了。”
“没有限制自由?那我妈现在要走,可以走吗?法律上她可以走吗?法律保不保护她现在离开这里的权利?你们保护不保护?”
“小姑娘你不要火气那么大,你做女儿的,不好好劝劝,怎么还火上浇油呢?”
听了这话我当时手脚冰凉,只有脑子是热的。我指着我父亲这个老不死的东西骂:“草你妈了个逼你给我放开她!”
一直稳坐泰山的警察这时嚯地站了起来:“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我知道完蛋了。没戏了。警察是来保护施暴者的,不是来保护受害者的。
我扑到我爸的身上,掰他抓着我妈手臂的手,咬他。
我妈的手臂骨折过、做过手术,一厮打起来,她就喊疼。
她喊疼,我气得眼睛几乎要滴血。
我用巧劲让我妈从被抓住的外套衣服里脱出来,让她快跑,我爸想追,被我抱住。
可惜我的妈妈,是个普普通通不知道应对极端情况的人,她担心我,所以不跑,愣是站在原地。
我爸急着去捉我妈:“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们谁都别想走。你们别想不管我。你们别想扔掉我。”他的语气甚至不激动,像阴狠的喃喃自语。
我只能如同二十几年前一样,吼我妈妈:“你快跑!跑!快跑!曹尼玛你跑啊!”一边还要和这个老东西厮打。
我打不过他,只能抱住他挨打。
就这样从室内闹到小区里。
警察全程站在一边指责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做小辈的!对长辈动手!你有没有良心!”
最后,借着他推搡我的力道,我顺势摔倒在地上,并把他带倒。
早就在旁边看热闹的邻居便去扶他,我临机一动说:“麻烦你们把我爸扶回去。”
邻居们欣然照办,老东西过了这个时机,被一堆人围着,也不好再兴风作浪。
(六)
我送了一口气,觉得终于脱身了,正要走,被警察拦住了:“你就这样走了?”
我停下来看着这个穿着警服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你爸摔了一跤,你不管他?”
我抬了抬眉毛:“什么意思?”
“你在这里陪他一晚,确定他没事了才能走。”
“不可能。他不满意可以打我官司,你不满意可以把我拷走。”
“你别嚣张!你别以为我们不会管!”
“不用以为,我亲眼看见你们不管了。老畜生这样欺负我妈,你们就看着。”
警服袖子几乎要戳到我脸上:“你什么素质!你骂你爸是畜生,那你想想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小畜生啊,你别指望我做人事儿。哈哈。”我泪流满面地笑了起来。
喘一口气,我对着周围的邻居说,“你们都知道,他不赚钱、不做家务,除了打我妈,就是打我,我妈一个人把我养这么大,她多不容易?我身上一半是我妈的人血,我要用来为我妈办人该办的事儿,我身上一半的畜生血,”我转过身看着警察,“就用来对付畜生。”
说完这话,我觉得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泪在流,人也支撑不住要往下滑。之前听了我的话摇头叹气的阿姨们就要上来扶。
有一个陌生的邻居姐姐,大约也三十五岁左右了,上前撑住我,帮我擦眼泪,擦我指甲掀翻后流的血,自己却哭得比我还凶:“是这样的,我懂的。知道的。都知道的。会过去的。你已经长大了。”
警察骂骂咧咧地坐上警车准备走了,嘴里仍在说什么“他生了你!你的命都是他给的!”
我原本已经软倒在邻居姐姐怀里,一听这话又跳起来对着警车骂:“说得好听,生你妈了个逼!不就了打一炮吗就那么了不起?!有个卵泡那么了不起?!”
周围的阿姨们笑起来,邻居姐姐也笑,拉住我劝我:“哎呀,你不要这样讲话,要吃亏的。”
“我们吃的亏还少吗。”我不服气地嘀咕。
(七)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但他作恶的能力到底是越来越弱了。
但是,惩罚从未降临到他身上,公义也从未瞥见我们。也因此,和他同一类的恶人,一天比一天多,支持他作恶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强。
我的恨,当然也就不可能因为仅仅一个恶人的自然老去而慢慢消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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