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胡续冬:诗人在鸟儿与岩石间的无尽忙碌

在第四十五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上,诗歌节诗人胡续冬(中国)作了一节关于诗歌写作的讲习课。你可以在下面看到他讲话的文字版本。

诗人在鸟儿与岩石间的无尽忙碌

一个中国诗人,既没有说中文也没有说荷兰语,来到这里与荷兰听众分享他在诗歌写作上的体验真是很不寻常。在诗歌自身语言的版图之中,它像是一片有着最丰富的语言“生物多样性”的热带雨林,但是在另一种语言的领地里,它可能就会变成一片沙漠。我认为我无法用自己拙劣的英语来表达什么关于诗歌写作本质性的东西,那些藏在词语之下的小小奇迹,那些音韵里出人意料的风暴,是不情愿居住在只用于基本交流的话语中的。

然而,我并不是那种深信诗歌会在翻译中缺损的诗人。有时候,我发现诗歌会在翻译中有所获益,而且对诗歌的误读或误解可能会在无意中充满了创造力。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在这里和大家一起探讨诗歌的原因。此外,在诗歌写作中还有和我们的母语一样重要的东西,比如我们对何为诗歌的观念,我们的生活经验,和内在精神生活的必要性,以及我们在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中的的感觉、情绪、认知。由于全球化的巨兽将我们从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吞噬进了同一种现代性或当代性之中,以上因素如今在我们之间正变得更加共通,得以相互比较。

在分享有关如何写诗的经验之前,我想要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要写诗?我猜诸位的答案会像万花筒中的镜像一样多彩各异。我个人总会把维斯瓦娃·辛波丝卡诗作《种种可能》中的两行诗看作最好的答案之一。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是的,比起为一纸合同登台献唱或者和名人一起出席时髦聚会,创作诗歌似乎非常荒谬。但是如果你曾体验过写诗时的巨大快乐和你内在世界的最高自由,你就会理解为什么理智坚实的生活比这种叫做“写诗”的表示怀疑的行为还要荒谬得多。

我想要通过读一些绝佳诗歌的方式来谈谈写诗的几个方面。首先,我将和大家分享分享一首巴西现代主义诗人João Cabral de Melo Neto的诗。很巧,这首诗的题目是刚好就是“诗”。我们会读到的是由美国桂冠诗人W·S·默温(W.S. Merwin)翻译的英文版本。

João Cabral de Melo Neto (巴西)

英译 W·S·默温

我的眼睛有着一副

对准了街道的望远镜

对准我灵魂的望远镜

在长路之上

女人们来来去去

在无形的河流中游泳

车辆就像盲鱼

抵达了我凝滞的视野

二十年来我一直没能

说出自己期待的那个词

我将继续这无尽凝视

面对我死后的形象

我选择这首诗来解释如何写诗的原因在在于这首诗的第一节,尤其是其中“望远镜”的隐喻。望远镜是一种用来从远处观察事物的工具,但是在这首诗中João Cabral将望远镜融入了他自己的眼睛之中,并用这内在的望远镜注视那些本应是离他非常近的东西(街道)乃至是在他内部的东西(灵魂)。从文字视角看,他在他自己和那些相近或者内在的事物之间凭空创造出了一个长的距离(一英里之外)。这意味着他想要和所有他熟悉的事物保持距离,想要成为自身日常生活甚至是自身精神世界的冷静中立的观察者。这就是我想要给所有诗歌创作新手的第一个建议。想要写诗,你应该对一切事物有着清晰的观察,但是你所观察的光景可能不会像镜中的映像一样同现实事物有着相同的形状和大小。试着站在一个审慎的距离,去用一种新的方式去观察你所熟悉的事物吧,就像一个调查员,一个由某种刻意的好奇驱使的探密者一样。

你可能要问我,“我怎样才能和自己保持距离呢?”一个不错的选择是使用你内在的“望远镜”去观想你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那些可以是你童年时的场景,它们天然和你现下的生活有着时间上的距离。你可以把那些场景用丰富的细节写出来,就像你正从当下去探寻你的过去一样。细节,特定事物的特定名字,对位置地点的详细描述,环境,身体动作和心理活动,这些对写诗都是非常重要的。诗并不是漂浮在高高漂浮在天空的抽象云朵,它们需要滑向地面以获得足够的具象性来作为它们的能量。这里我们有一个关于上述原则很好的例子,《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一首非常早期的作品。去年离世之前,他曾经在鹿特丹诗歌节上登台过好几次。

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

谢默斯·希尼(爱尔兰)

亚麻筑起的草坝

在镇中溃烂了一整年

发绿膨胀,在此腐败

大片草地更使深沉

它每天在烈日下忍受暑热

气泡轻微响动,青蝇嗡嗡

围着腐味,交缠成一片厚纱

在蜻蜓与斑点蝶中间

最吸引人的还数岸边

阴影中的蛙卵,黏液

湿热,如结块的水。每个春天

我都用这凝结的斑点

装满列在我家窗台的

和学校架子上的果酱罐,等待

直到看着那膨大的斑点

变成游动迅捷的蝌蚪

沃尔斯老师告诉我们

蛙爸爸如何被称作牛蛙

它怎样呱呱鸣叫

而蛙妈妈是怎样产下

数百个“蛋”,而这就是“蛙卵”

还可以用青蛙来预知天气

因为晴天时它们是黄色

雨天时则是绿色

  • 是个田地繁茂的热天气

牛粪藏匿在草中,而青蛙

带着愤怒,入侵了水坝

我低头穿过树篱,听见了

从未听过的粗声叫鸣

在蛙的低沉合奏中,空气滞重

就在坝的下面,青蛙粗野横行

在草地耀武扬威

它们松弛的脖颈如蜗牛

迟缓,一些青蛙跳着

扑通扑通,是种卑劣的威胁

有些木然坐着,像泥巴手雷

头颅圆钝,正在放屁

感觉恶心难受,我转身逃走

伟大的烂泥王们,为复仇而集聚

我终于明白,当我伸出手时

蛙卵曾感到的恐惧

在这首诗中,谢默斯处理了可能会在他童年中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会激起每个读者许多相似回忆的经历。在第一节中诗人讲述了他如何收集蛙卵,如何在小学学到了有关蛙卵的科学知识,这些经验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接着在第二节中,叙述者给了我们一个孩子是怎样被那教室以外自然中真实的,吵闹的,鲜明的,活跃的,有攻击性的蛙群吓到的。你可以把这首诗看成一个会发生在每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当他面对老师所教的东西无法解释的令他不适的未知现实世界时,心理转变的记录。标题中的“死”这个词指的正是这种转变;这是一种形而上的“纯真”童年的死亡。在这形而上的死亡之后,我们开始了解了“月亮的暗面”。在你的童年回忆中去搜索写作素材对初学者来说是比较有效率的方式,因为我们的童年回忆总是充满了细节。这些细节能为你的诗作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你可能会发现,在《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中,谢默斯使用细节来刻画一切。植物的名字,沼泽地的特征,对气味、声音和触摸的感觉,青蛙的行为,甚至是老师的名字。诗歌中丰富的细节并不会使我们感到难受,相反,它们会从我们的记忆中唤起更多的共情。

有时候你也许厌倦了全部写完一件事、一个场景或者其他经验的完整过程;你想要写一些更加精细的东西,一些更加有关你的细微情感的,和你难以言说的心情的东西。就这个问题,我的建议是,情感和心情当然可以作为诗歌的直接材料,但它们也可能会是很暧昧放荡的。在你书写它们的时候,要试着去把它们弄得尽可能清楚明晰,试着去找到一些确切的客体来给这些不可见的心绪以一个适合欣赏的容器,和一个可以掌控的表达形式。另外,你不能刻意阻断自己内心潜在的情感表达,这会抹除你原本的写作动机,并且把你的文字带到一个满是陈词滥调的毫无可取之处的所在。记住:在你有把握避免肤浅的多愁善感之前,不要直接书写那些情感元素。这里有一个怎样从客体角度书写纯感情元素的极好例子,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写的一首短诗《失去之道》。

失去之道

伊丽莎白·毕肖普(美国)

失去之道不难掌握

诸多事物易于散逸

以至失去也不算什么

每天失去些什么吧,习惯

丢失钥匙的慌乱,难熬的时候

失去之道不难掌握

接着失去地更多,更大

地点,名字,你将要去的地方

失去这些,不会怎样

我弄丢了妈妈的手表。看哪!

我喜欢的房屋一个一个消逝

失去之道不难掌握

我失去了两座城市,可爱的城市

还有,我拥有的领地,两条河流,整片大陆

我想念它们,但这也不算什么

——甚至我失去了你(开玩笑的,我爱

这么说)我不该撒谎,可显然

失去之道不难掌握

尽管失去可能看似(写出来!)一场灾难

伊丽莎白·毕肖普以其将清晰的画面感和易读性置入她的抒情语气而闻名。我们都曾经经历过那种失去私人物品的梦魇。这绝对会导致一个混杂着诸如失落、自责、悲伤、抑郁、怀旧等阴沉情绪的非常坏的状态。如果你直接把这种心理状态写下来的话(“哦,我真是太傻了!哦,为什么上帝对我如此不公!”),那你的诗不会比一条推特动态更有价值。伊丽莎白使用了一种反讽的抒情语调将失去的复杂情绪置入一个意味深长的悖论里。她没有过度地表达愤怒或者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她冷静地用一系列特定事物来承载这种强烈又模糊的情感,从门钥匙、妈妈的手表、房子,到河流与大陆,最后则是“你”。这是一个渐进的顺序,构成了揭示复杂内心意识的一支有力韵律。

很多诗歌新手也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诗需要一种高于日常的特别语言。在写诗的时候,他们更喜欢用许多华丽辞藻,许多装饰性的词汇来让诗歌变得“更富诗意”。这完全不是一个好的思路。我的确认为,当你成为一个高明的诗人时,你可以有一个自己的装有大量高级词汇的语料库,但是大多数伟大诗人在整个写作生涯中都只用到了日常语言。事实上现代或者当代诗歌是一种说话的方式,它的诗性依赖于简明语言之下的特定意识状态,而不是传统的文学语言的“美感”。有时诗歌的语言可以像一杯水一样简单。让我们来读生活在一位埃及亚历山大的希腊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的一首诗。

康斯坦丁·卡瓦菲斯

英译 埃德蒙·基莉&菲利普·谢拉德

在黑暗房间中,我度过了

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试图找到窗户

窗子开时多么畅快

但那里没有窗户

或至少我没发现。可能

没找到窗子更好

也许光明是另一种暴虐

谁知道它会照亮什么?

你在这首诗里面找到任何一个生僻的字眼,任何华丽的辞藻了吗?它语言的简明使卡瓦菲斯深刻的怀疑主义得以清晰表达。全诗就像一个普通人在以一个非常平淡的方式安静地对自己说话。然而,最后两行诗句是如此有力,以至于你在读完之后无法忘记这样一种平静的忧郁。

现在我想请大家回到我开始讲课时提到的“望远镜”的隐喻。我已经建议你们在一定距离开外观察自己的生活。让我们更进一步。你有想过如果你把望远镜倒过来,把自己变成观察的对象会发生什么吗?你能想象有一些更高的、神秘的存在,在你用望远镜观察你的写作对象时,用着同一只望远镜,也在观察你吗?这里有一首墨西哥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短诗:

克劳迪斯·托勒密

奥克塔维奥·帕斯(墨西哥)

英译 艾略特·温伯格

我是一个人类:渺小的存在

而夜空巨大无垠

但当我仰望之时:

星辰正写下文字

我不了解,我只明白:

我也是被书写的

就在这时

有人将我念了出来

当这首诗里的叙述者(天文学家托勒密)仰望夜空,尝试探索奥秘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那些星辰们是书写了广阔又未知的文本的作家,这些文本也包括了作为微小字母的他在内,而他正在被一个天空中无名的读者阅读着。这首诗也许能帮你练习诗意的想象。每个人都知道想象是诗歌的精髓所在。而他们也许会觉得这非常深奥。然而,想象并不难掌握,你只需要把日常的场景倒过来看就行了。

我将要用另一位波兰诗人齐别根纽·赫伯特的一首叫《》的诗来总结我的演讲。我演讲的题目就来自于这首诗。它可以算是一首“元诗”,意思是关于诗歌或者诗人本身的诗。我不会讲解这首诗,因为它就像我今天和大家所分享的诗歌一样,非常容易理解。我要说的仅仅是,读完之后,我希望你们能够更好地理解诗歌的多样性,以及身为一个诗人的骄傲。

传说

齐别根纽·赫伯特(波兰)

英译  切斯瓦夫·米洛斯&彼得·戴尔·斯科特

诗人模仿着鸟的叫声

他伸长自己的脖颈

他伸出亚当的苹果

像美妙旋律里的笨拙手指

鸣叫歌唱时他深信

是他唤起了日出

他歌中的温暖来自

他高音的纯净来自,太阳

诗人模仿着岩石的睡眠

他的脑袋收入肩膀

他就像是一件塑像

呼吸稀疏而吃力

睡觉时他相信他一个人

就能洞察关于存在的奥秘

不需要神学家的帮助

就能将永恒尽收眼底

这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假如它不是充满了

那鸟儿与石头之间

诗人无尽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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