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姐睡得很好。一到晚上，吕小姐就不自觉感到放松和满足，对她来说，夜晚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吕小姐的夜晚时光像是某种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东西，有着令人舒适的密度，既不会太紧张而让人喘不过气，又不会太宽松而诱人虚度。吕小姐进入自己的睡眠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过程，就仿佛是从水池气垫的圆滑边际滑入水中，非常顺利。这倒不是说她像机器人，一到某个固定的时间点就昏昏然倒在床上进入梦乡。正如我说的，吕小姐的入睡是十分自然的过程。可以说是滑入，或者如果我们用线条来表达这个过程，那将是一条无可置疑的曲线：困意从一个低点悄悄爬到高点，而清醒则此消彼长，缓缓从她的头脑中离开，当双方达到一个临界点，睡眠便降临了。
这意味着当吕小姐的同事抱怨生活中的琐事太多，工作太烦，晚上如何难以入睡时，吕小姐（这个事实有时令她感到尴尬）总是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她的同事们也会在暗地里羡慕吕小姐的工作表现，这主要是针对她似乎从不缺觉来说的。大概是得益于夜晚的眷顾，吕小姐在白天总能保持平均水平以上的精神面貌，当然算不上职场女强人，但这点优势也足以使她在岗位上得到足够的重视。吕小姐现在是公司的一个小部门负责人，老实说，她对此感到满意。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大概处在什么位置，如果仅仅是依靠自己的睡眠，那这个地位正是合适的。
尽管如此，至少在其他人看来，吕小姐与任何一位职场女士都没有什么不同。在公司大楼每天进出成百上千的员工中她并不出众，她就像她公司里的朋友一样了解好好工作对于自己的意义。在日常工作中，吕小姐称得上是个坦率的人，待人诚恳。她不太会在同事间周旋以为自己牟取利益，更多时候她习惯于直接讲出事实，在需要自己的时候，吕小姐会不多言地投入工作。她习惯直接给出结果，什么事做得怎么样，她会诚实地向上司报告。但是，吕小姐也有自己不愿透露的秘密。
这个秘密，某种意义上，本来无关紧要。它们只是在特定的时间才凸显出来。平常在外逛街时，吕小姐免不了会被爱美的姐妹拉去理发店，而这并不是吕小姐乐意去的地方。每次看着好友的兴头，高兴不起来的吕小姐总是需要找一个合理得体的表达来消除尴尬，有时候吕小姐会说起自己做完了某项工作，比较自然地展露笑颜；有时候吕小姐注意到朋友的打扮好看，于是真诚地夸赞她；有时候吕小姐一时找不到话头，便得有些为难地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在，她的朋友并不会在意这些。
有一多半的情况，吕小姐不会在理发店和她的朋友一起享受美发服务。通常吕小姐会主动提出在一旁陪她，比方说在烫发的大段空白时间坐在椅子上和她聊天。有时候，吕小姐会盯着镜子出神。她的朋友发现了就会笑她，你怎么那么呆呀，哈哈哈。而往往要过好一会儿，吕小姐才会回过神来，露出自嘲的微笑。但是另外一些情况，推脱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怪异，而吕小姐又确实不是擅长拒绝的人。到了这种时候，吕小姐就会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和女友一起做头发。吕小姐通常选择染发、烫发。吕小姐从来不在理发店做洗剪吹。
躺在理发店的靠椅上，吕小姐的眉头轻皱，像是有些忧虑，但随即又抹平。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到镜子所反射的影像的清晰和真实。她稍稍深吸了一口气，头上的头发被发夹束缚起来，被染发剂包裹，然后开始加热。红外暖光把她的头发笼罩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差不多就在她头皮感受到热量的同时，吕小姐面前的镜子仿佛被磨砂了一般，像的边缘模糊了，同时还浮现了一层热浪，像风拂过的水波样扰动。吕小姐把眼睛半闭起来，一言不发，当旁边的女友进入状态，本想与吕小姐搭话，但看她出神的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台加热灯下。
吕小姐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她有些困，那是一种不平衡的困，平时与睡意相抗衡的力量似乎被削弱了，这让她有些难以自持。本来，吕小姐是几乎不需要强打精神的，这次她也不准备抵抗。睡眠是一种液体。她下意识这样想着，吐出一口气，浸入其中。水不算冰凉，她没有感到一激灵继而突然清醒，但是四周没有支撑，没可能自己凭空跳出水面，困倦于是把她揪住。她被摇动着拉入水中，她在液体中试图张开眼睛，发现世界是另外一种颜色：染发剂的颜色。
“小姐，请醒一醒。”理发师在背后拍了拍她。她只觉得自己躺在岸边，身上还湿漉漉的。刚才近乎幻觉的体验使他差点以为在镜子中能看到无数个自己，于是她抬起眼睛。
“您看怎么样？”吕小姐看向镜子，只见到了一个自己。头发已经烫染好了，如果用闺蜜的眼光来看，也许还算过关，毕竟，她大概注定不会是理发店的常客。她向旁边看去，闺蜜还坐在椅子上面，用眼神对吕小姐身后理发师的工作成果表示了赞许。吕小姐也有些疲惫地笑了笑，该离开了。
到家之后吕小姐放下东西便躺到了床上，这是为数不多属于她秘密的时刻。她的秘密，她的不同寻常之处——尽管不得不承认这个秘密的确无关紧要——正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头发上生长着她的睡眠。
这一特征并非天生，而那些睡眠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她的头上生根发芽的，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同样不清楚的是睡眠以怎样一种形式存在于她的头发之间，比方说到底是她的睡眠与头发是一体的，还是说“睡眠”以一种不可见的形式与发丝共存。总而言之，她能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头发与睡眠之间有着十分紧密甚至超自然的联系。她平日里的睡眠就像头发丝的长度一样稳定，这种稳定有赖于某种微妙的平衡。一般说来，她的头发越长越旺盛，睡眠就相对强，反之则睡眠弱，但不论头发长短，平衡总是能够有效地建立：吕小姐睡前所经历的睡意与清醒的对抗，对抗的结局总会是睡眠，这中间的区别就好像放洗澡水时或热水多，或冷水多，但澡总归是要洗的，只是水温不同罢了。大部分时候这样的睡眠平衡都能令吕小姐满意，只是在剪完头发之后的几天，吕小姐的睡眠会有些不适的波动，不平衡的睡眠就像突然消失的道路，进入时让人来不及反应，十分突兀。总之，平衡是最重要的，晚上的平衡使吕小姐安心入睡，白天的平衡使得李小姐不至于精神不振。假设突然剪掉头发，吕小姐就会失去睡眠的平衡，甚至可能一下子昏睡过去。吕小姐爱护自己的头发就好像爱护自己的羽毛，她不太喜欢理发店，正是因为深深感到自身的头发蕴含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而理发店总把它们当成无生命的毛发摆弄并且以这种把戏赚取利润，另外，她也不希望因为被剪去头发而在理发店里出现什么意外。
吕小姐到现在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一是客观来讲这件事似乎确实微不足道，她没有成为超人，也没有获得点金术，甚至还没有男朋友。她的生活与身边的朋友并没有什么两样。二是她还不确定，这种情况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也许，其他人同自己一样呢？是否在城市的人海中还有许多同样的人，而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最后的可能是，这全是自己的幻觉，吕小姐这样对自己说，如果这样的话就没事了吧。她起身，准备洗个澡。眼下吕小姐最在意的事情还是好好睡觉与明天的工作，这是她早已习惯的生活。
有时候吕小姐也会想要把这个秘密认真地说给谁听，也许是自己未来的男友，“只要他不是理发师。”
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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