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黑，最可怕的往往不是“恶”，而是“盲”。
恶，会伤害到善良的人。但是盲，会让善良的人不知觉沦为恶的一份子。
纽约生活着一个犹太族群，叫哈雷迪犹太教。他们有着自己的医院、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社区、商店、圈子。他们坚守着自己的传统观念和着装，男尊女卑、性别隔离。他们不被允许上外界的网络、看外界的电视、外界的电影。手机和电脑往往都不允许使用，报纸都被严格筛选。他们生活在全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国际都市当中（注1），却过着与世隔绝的封闭生活。这就是现在很多人所说的“平行时空”。
外面的人看他们，往往替他们感到可悲，或是嘲笑、或是同情。但是身在内部的人看外界，却会觉得“只要会跟我们观念不同的，都是邪恶”。男女平等会威胁到社群的稳固，所以不可取。互联网上过多资讯会给我们带来不同观点、煽动族群的思想，所以不可取。自由的概念、人权的概念会让社群意识觉醒，所以不可取。这些圈内的人深陷其中，万物都能用形成闭环的逻辑去解释：墙，是为了保护我们。因为外面很危险，人人都不怀好意。
与之相似的封闭社群不少，小的有威斯特布路浸信会、各种传销组织，大的有摩门教、伊斯兰国。这种自成一套生态圈的封锁文化当然不止于宗教，以前的东德，今天的朝鲜，都是如此。一个个平行时空，一直都存在着。
平行时空里的群众都认为：“我们很好，我们的领导是正确的。与我们对立的观点都是错的，都不能接受。”
而他们的权威都在努力“不让他们接触到外界真实的模样。”
但这些族群真的接触不到吗？哈雷迪犹太教就发生过叛逃事件，有少数人学习到外界的知识后，扫除了盲点，逃离家庭和社群。后果当然很严重，却没有人后悔。朝鲜也有人叛逃，传销也有人叛逃，摩门、ISIS都有人叛逃。但这依然是极少数。为什么明明能接触到外界的资讯，大多数人却还是选择留下呢？
因为墙构筑的方式，往往不是单纯的给你灌输“某一观点是错的”，而是捏造一个小心翼翼编排好的世界观，强行植入一个他希望你相信的根本价值。然后在这个世界观之下，一切反对声音就是“坏的”。
墙的目的，往往不单是用显眼的光去引导视线、制造视觉盲点，而是将盲点变成电网。将盲点的“黑”变成邪恶的“黑”，让你不去触碰，甚至厌恶。
光所照不到的黑暗，最让世界绝望。我们求知，本是为了照亮自己的盲点。学习、读书、搜集信息，然后衡量、判断、行动。
但是如果你活在一个求知受到限制、判断受到引导的世界里，那么这个“盲”不仅无法消除，甚至会让你感知不到“盲”的存在。你眼中的黑白对错，也许会被完全被操控着。你自以为的“独立思考”，从根本上就缺失了“独立思考”的必要条件：全方位获取信息及形成自我价值观的权利。
一旦某个事件、某段历史的全貌被唯一有话语权的、立场鲜明的喉舌所垄断报道，那么不止黑白可以颠倒、故事可以删减、因果可以倒置。还可以引导你忽视事件的核心起因，可以先把脏水泼给没有话语权的一方，之后不断叠加脏水就好。
操弄舆论，构建一个众人皆盲的“黑”。只允许盲者之间交流。将所有不盲的通通抹黑。这样一来，即使是个善良的“盲”人，也可能会被利用，成为助纣为虐的黑手。
有一个近期流行的笑话，在平行时空的内外都很好笑，所以流传度广。圈外人问：“你来看什么？”圈内人答：“我来看你们怎么被洗脑的。”圈外人说：“我们是个民主社会，不会被洗脑的。”圈内人笑：“对对对，我就是来看这个的。”
圈内人觉得这个好笑，是因为在他们所获取的有限信息当中，外界的人如果反对圈内的意识形态，就是不怀好意的。而他们之所以会有这么坏，一定是被洗脑了而不自知。
圈外人之所以觉得这个好笑，是在嘲笑极权的洗脑威力，竟能让人失去最基本的逻辑判断能力。
这个笑话的逻辑能否成立，其实很简单。“洗脑”的必要前提是什么？信息管控和强权威慑。所以信息越自由、权威越弱势的组织，越缺乏“洗脑”的能力。如果从小到大都能自由学习未删减的不同思想流派、不同历史版本、不同事件面貌，你自然无法被“单一的价值观”所洗脑，而是会通过不同价值的交叉印证去形成属于自己的想法，从而具备独立思考能力。
圈内人之所以觉得圈外人被洗脑，是因为在他们匮乏的信息认知当中，圈外所收到的信息是被管控的。他们不知道、也无从得知，圈外人可以接触到无数种不同信息源、来自不同媒体和立场。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圈外人能看到圈内流传的资讯，也能看到圈外流传的资讯，所以获取信息的自由度和种类必然高于圈内人。圈外能看到带不同风向的媒体，然后自己判断。圈内只能看到带一种风向的媒体，没有判断这个选择。
但活在平行时空内的人往往最不能理解的是：若不是被洗脑，为什么大部分圈外人都会反对我们的价值观？一定是他们被带风向被洗脑了！
答案其实很简单啊，即使没有被洗脑，大部分人也都会喜欢《V字仇杀队》，都会支持《哈利波特》保卫霍格沃茨对抗伏地魔。即使没有被洗脑，大部分人也会觉得朝鲜的管理方针有问题，有改进的空间。即使没有被洗脑，大部分人也觉得ISIS是颗毒瘤，该清除。因为大部分人的本性是善良的，是有同理心的。因为大部分人都觉得每个人都应当有言论、宗教、免于贫困和免于恐惧的自由。这是大部分人的底线，因为我们都是人啊，我们会希望自己自由幸福，也会希望别人自由幸福。没有人想看到这个世界乱，没有人想看到别人受苦。（也许有极少数神经病吧。）
“人应该自由地活着”，这个观念是在能够自由获取资讯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会自然而然形成的价值观。不需要被洗脑。而洗脑的目的，往往就是为了防止你形成这样的价值观。所以会扭曲“自由”的定义，给争取“自由”的人泼脏水。
诚然，绝对的“不被洗脑”也许并不存在。有钱的财阀、企业更有话语权，可以通过广告洗版的方式用消费主义洗你的脑。但是在一个自由的空间里，你还会看到一大群反资本主义的人跳出来说：“我们不能被他们给洗脑了！”
至于此时该听谁的，你可以自由选择。
注1：参考2019年国际都市排名 https://www.atkearney.com/global-cities/2019
写于2019年11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