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达卢西亚记忆3,复活时节

复活节是南部西班牙的重要节日。(复活节日期和我们的春节一样不是固定的。它是每年春分前后,满月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具体日期由梵蒂冈的教廷确定。)去年我们去的时候正值复活节前的“圣周”,所到之处满城都是披袈执杖抬着圣像游行的长长队伍。老城窄窄的街道里飘着烛火熏香,圣曲的乐声此起彼落,居民和游客一起把空间挤满。圣像经过时,常常有人伸手碰触圣像底座求乞平安。晚间游行时,走在圣像前面身着纱衣头戴纱帽的女子们手持点燃的白蜡烛,只要行进有停歇,就能看到小孩子跑过去向她们讨蜡油,烛头淌下的几滴蜡油渐渐积成小孩子们手里沉甸甸的白蜡球。
(收集“圣周”蜡烛油的小孩

格拉纳达大街上与节庆相呼应的橱窗设计。圣母的悲伤)

我们在塞维利亚的那个星期天,应该是圣周庆祝活动的第一日。上午天气晴好,西班牙广场前的公园里聚满衣着正式的市民。有小孩穿着白袍手拿白杖,颈上挂着十字架,乍看好像美国小孩万圣节时把自己装扮起来。下午阴天落雨,我们在老城的小巷里吃饭,店里只有我们一桌客,端上来的几碟Tapas半凉不热,几个店员都凑到吧台前看电视。屏幕上,塞维利亚大教堂边的小街人山人海,装饰华贵的圣像在人群之上缓缓移动,雨雾里伞花朵朵。那时我才醒悟到,上午见到的那些特意装扮起来的市民是在等待参加节庆活动。
(塞维利亚公园里准备参加复活节游行的小朋友

小饭馆里没有客人,服务员也都在看电视转播)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从餐馆出来沿着老街小巷闲逛,刚好游行结束。小雨迷蒙里,我们穿过狭窄的街巷,不时遇到游行后退潮的人流。记得看到穿正装的母亲身边走着同样皮鞋长袜配裙子的小姑娘,妈妈手里拎着两个小折叠椅,小姑娘一边柔柔地跟母亲说着话一边小心绕过积水。见到穿军乐队制服的小伙子并肩走在一起,目不斜视,手上郑重地端着装饰了白羽毛的帽子。还遇到穿长袍戴尖帽的人从身边飘过,整个头脸蒙在套子里无声无息。

据说,蒙面参加游行的人是去忏悔赎罪,他们要赎的罪以袍子的颜色标示划分,想赎哪种罪就去参加哪里的游行。对于他们,蒙脸的套子起的是保护隐私的作用。知道缘由后,觉得释然一些,那装扮实在让初见的人觉得诡异。

星期一到格拉纳达。午后我们到新广场附近的住处时,广场尽头的教堂门口正有乐队在演奏,想必是当日一场游行结束后的余响。第二天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在格拉纳达大天主堂附近逛,刚好遇到圣像入教堂,远远看过去,人头涌动,场面热闹又虔敬。从那里绕到附近的Bib-Rambla广场后,遇到另一支行进中的队伍,相对简朴的throne上圣母侧身俯视人群,脸上挂着晶莹的珠泪。转回到科隆大街,见到的游行队伍抬的不是圣母而是背负十字架的耶稣。

(格拉纳达即将进入大教堂的”pasos”)

那天晚上,我们跟着游行队伍从立着伊萨贝拉女王雕像的小广场左转往新广场行进。复活节的满月已经高高升起,月光勾勒出阿宫城堡的暗影,银辉洒满广场照亮人群。我们离开那里,踩着卵石铺就的小道走回Albayzin区里的小公寓,悠扬的乐声在身后一路尾随,并一直持续到子夜。

天主教是西班牙最主要的宗教,目前天主教徒占西班牙人口的70%。长期以来的宗教传统已经化为生活中的习俗。虽然近年按时到教堂礼拜的教徒越来越少,年轻一代的行为对于教规多有逾越,但婚丧嫁娶新生儿洗礼这些人生的重大事件都还是在教堂完成。不过尽管如此,整体来看,天主教的影响是在缓慢的变弱,教区神父和修女的数量近三十年来一直在持续减少。(这些年,南美移民的涌入填补了一部分教会日常活动出席人数的空缺。)大家都知道,节庆活动虽然隆重,但节日结束后,生活就又回归到日常。

中世纪以来,西班牙的历史上宗教的起伏和纷争一直是一根重要的线。当年的伊萨贝尔女王在击败南方的伊斯兰势力后,先是驱赶犹太人,几年以后开始逼迫穆斯林转变信仰,设立宗教裁判所。那些不愿顺从的穆斯林四处逃亡,他们和犹太人一起混迹在流浪的吉普赛人中,三种文化结合在一起产生了独特的弗拉门戈音乐和舞蹈。弗拉门戈艺术热烈奔放忧郁悲怆的气质,正是这样种族,宗教,政治剧烈纷争压迫下的产物。

大航海时代,西班牙发展成势力跨越全球的帝国,传教士伴随商船和军队,在各个大陆传播宗教巩固势力。而后,西班牙被卷入宗教和政治的争斗,逐渐式微。

但即便帝国光环不再,天主教依然是西班牙和海外殖民地的强势宗教。

二十世纪初的西班牙,由于第二共和国中左派对教堂和神职人员行使暴力,教会反抗,弗朗哥率领信奉天主教的军队发动叛乱,直接导致内战爆发。弗朗哥掌握政权后,天主教正式成为西班牙的唯一合法宗教。弗朗哥执政末期一教独存的情况有所松动,但天主教会依然享有极大的特权。直到1978年的西班牙宪法才确认宗教自由并开始改变天主教为国教的现实。

虽然西班牙国内的民主政治宗教自由的现状在改善,但国际大环境却不平静。2004年3月11日,纽约911事件后的第911天,马德里的公交铁路系统受到连环爆炸恐怖袭击,伤亡惨重,至今余悸犹存。我们在马德里阿托查火车站进站时经过的安全检查和机场安检无异。

西班牙目前有一百多万穆斯林,主要是来自北非国家的移民。教徒比例占全国总人数2%的伊斯兰教成为西班牙的第二大宗教。本世纪初,西班牙的穆斯林曾提出希望能被允许进入科尔多瓦的清真寺教堂祈祷,他们的请求被西班牙的教会联盟和罗马教廷双双拒绝。2010年4月圣周期间,几个来自欧洲的穆斯林青年游客在大殿里跪拜祈祷,两名保安上前阻止,双方起肢体冲突,两保安重伤,欧洲青年被拘捕。

不能不想到发生在昆明的惨案。但是思来想去都觉得无奈。壁垒,猜忌,隔阂,恩怨在历史中纠缠不清。人性中的温和,极端,慈悲,暴虐也似乎永远都在。

文化,习俗,传统,宗教,艺术,大众的娱乐,无不在有意无意中回放历史追溯前源。这些溯往,在不同的时局不同的人类个体心里也一定呈现出不同的映像。矛盾躲在暗处,忽然爆发出来,有时符合逻辑,有时荒唐至极。

无论走到哪里,家乡还是异域,好奇和快乐后面总悄悄跟着一丝不确定,如影随形,大概那就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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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达卢西亚回忆2,三城

安达卢西亚三城,塞维利亚,格拉纳达,科尔多瓦,回想起来,每座城是如此不同。塞维利亚坐落在河谷平原,地势平坦视野开阔,新老城区沿着瓜达尔基瓦尔河和蜿蜒的运河交错铺开。老城里有橘花飘香游人穿弋的小巷,气势宏大的老教堂,教堂对面是揉和了伊斯兰建筑特色的秀丽皇宫,离皇宫不远是为美洲博览会特别兴建的西班牙广场和绿地公园。塞维利亚大学座落在这些漂亮地标之间,为那个区域添上一笔青春校园的亮色。所到之处,新老之间融合得非常美好,宝蓝的天空下椰树高耸,榕树橘树碧绿,记忆里是让人沉醉的南国气息。
(塞维利亚皇宫

西班牙广场

塞维利亚大学近旁街边人行道上,金属圆钉勾出的自行车专用道

老皇宫附近的街道

玛利亚路易萨公园)

科尔多瓦的气质就比较忧郁,无论老犹太区的白色房子多整洁,小巷庭园的鲜花多明艳,都摆脱不掉老清真寺正中赫然矗起天主堂带来的冷酷压抑。站在河对岸的老桥头堡上回望城廓,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被老清真寺上面突兀而出的天主堂殿顶和钟楼吸引,清真寺里最重要的祈祷室mihrab原本微凸于屋顶的三个小穹窿变得更加矮小,几乎分辨不出来。在那儿的时候适逢傍晚,冷风猎猎暮云翻滚,瓜达尔基瓦尔河中泛滥的春水在罗马桥边卷起浑黄的漩涡。那个场景更强化了当时的感受,觉得几百年的荣辱化解不开都错愕在一片灰沉的轮廓里。

(大清真寺内祈祷圣龛mihrab的穹顶

从罗马桥头堡回望大清真寺)

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格拉纳达。阿尔罕布拉高踞在城隅一片孤绝的山丘上,巍峨绚丽的宫殿,泉水淙淙的花园都由当年困守愁城的摩尔人修建,摩尔人败退后,天主教占领者也点穴一样精准地给阿尔罕布拉打上新主的烙印。他们先在阿宫的主入口“正义之门”外修凿刻有新皇标志的巴罗克式石壁喷泉,然后在宫城的心脏部位建起一座圣玛丽亚教堂,在城腹建圣方济各修道院,最后干脆拆掉一片宫殿,在旧殿遗迹上紧贴摩尔人的锦绣宫垣盖起坚实厚重的文艺复兴式堡垒“卡洛斯五世宫”。

(老宫门外象征新王的喷泉

卡洛斯五世宫厚重的石墙,玻璃窗上的影子是圣玛利亚教堂的钟楼

摩尔王宫殿壁上不断重复的一句箴言“惟有真主得胜”)

就这样,一番改头换面腾挪移接后,原本伊斯兰风格的精美宫殿变成了新王的后花园。卡洛斯五世宫入口的希腊式石柱门楣正对着旧城颓败的城堡,新王肯定满意那种对比中传达出的征服者的威严。参观阿尔罕布拉里边摩尔人的老皇宫时,从摩尔王的正殿“使节厅”出来,站在漂浮着水池的庭院中,一抬头,就看到卡洛斯五世宫的北立面和其中礼拜堂的尖顶粗鲁地压在墙头。
(卡洛斯五世宫墙紧抵“使节厅”所在的桃金娘庭院)

不过与科尔多瓦相比,格拉纳达城市的天际线富于变化,作为主要旅游点的阿尔罕布拉宫和Albayzin区建在城东的山丘河谷地带,紧凑而有韵致,新城区铺展在宽阔的盆地里再蔓延到环抱的小山丘。站在城西南科学公园的瞭望塔上环顾四周,视线所及错落而开朗。城西城北沃野尽头,沉暮的雾霭遮不住远处的山峦,东南方向,内华达山脉覆盖着白雪的山峰似乎近在咫尺。在这样豁达又有所依傍有所憧憬的视野里,那座褚红色宫城背负的幽怨也被悄悄地淡化了许多。

(从阿宫城堡看Albayzin

城西南边缘的“安达卢西亚记忆”博物馆

从城西南远望,阿宫的楼宇那么小

城东南可见雪山)

西班牙处在欧洲大陆的最南端,与北非只隔一道狭窄的海峡,与地中海东端的阿拉伯世界也是近邻,这样的地理位置让它的历史充斥不同种族和宗教间的激烈争斗,这种持续不断的冲突让西班牙尤其是南部的安达卢西亚地区,在建筑和城市风貌上交融叠加,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让它风情浓郁慑人心魂,也让人在迷醉的同时似乎永远也甩不掉一种盘桓心底的凄苦和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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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达卢西亚回忆1,三月的植物光华

复活节假期时匆匆走了一趟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旅程前后一共十二天,从纽约飞葡萄牙的波尔图,转机到马德里。在马德里停一日,第二天一早搭火车到塞维利亚,塞维利亚两日,下一站格拉纳达,三天后转科尔多瓦,科尔多瓦两天,然后回马德里闲逛两日回家。十多天的时间里,除了参观古迹,漫步老城的街道广场以外,能在大自然蓬勃生发的时节感受那里的植物,也是难得的乐趣。

安达卢西亚的三城差不多刚好围成一个扁扁的等腰三角形,科尔多瓦在北边,是三角形上端的点,塞维利亚与格拉纳达纬度相似,分列三角形底线两端,中间相隔三小时车程。塞维利亚端坐安达卢西亚的母亲河—-瓜达尔基维尔河靠近入海口的河谷地带,面向开敞的加的斯湾,有西风送暖,植被更有温暖的南国气息,棕榈树和榕树点缀花园和街道,满城橘树飘香。塞维利亚与其它两城相比,三月时的春景也最为热烈,橘树进入花期香沁古城,玛利亚路易萨公园里悬铃木新叶温绿,野花遍地,紫荆榲桲君子兰盛开,道边已见紫荆的落瓣,而两天后在四面环山的格拉纳达见到的紫荆老树,密密的花蕾还像一串串未点燃的小鞭炮。

出发前翻旅行手册,知道安达卢西亚的大宗农产除了橄榄油以外,还有almond,因此抱着一丝希望,想在旅途中见到almond花开。可惜三月下旬时节还是太早,铁道边偶尔出现的almond果林远看还是秃枝,而此行唯一一次见到它淡粉的花朵,是在塞维利亚的皇宫花园里。

四月初回到新泽西,在今年北美姗姗来迟的春天里,看树木缓慢地抽叶,花朵依序绽放,脑中常常叠放出在安达卢西亚曾经的春景,那里的草木荣华。

-难忘橄榄林-

现在想到安达卢西亚,心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橄榄树林。火车从马德里出发一路南下,在经过科尔多瓦以后,橄榄林开始连成海,在车窗外奔流不息。那里的橄榄林被打理的整整齐齐,平地上的树行沿着直线奔向远方,山丘上的林丛则依着地势起伏绿波流淌。 橄榄园无所不在,有一次在科尔多瓦的老城区散步,在一处视野打开的街道旁偶然南望,惊异地看到不远处与城区相接的地方,有大片橄榄林攀上耸起的山岭,树带的网格清晰均匀,衬着古老城市的天际线,像梦一样。

(这样机械化耕作的橄榄园,让人看了有种难言的苦涩。)

仔细观察那些橄榄林,可以发现不同的林子树木有截然不同的轮廓。比较年轻的林子里树木多是只有一根主干,主干上面是被修剪规范的两个分枝挑起树冠,而很多较老的林子里每棵树的树干都是从地表开始就呈现V字形的两枝,或更多的三枝四枝,树形粗壮虬结,看上去格外沧桑。想来是只有一根主干的橄榄树品种宜于大规模的机械化除草和施肥,在管理上更便利,所以新一代的树园多选用那种树木,逐步取代旧园的品种。

大多数的橄榄园树下没有杂草灌木,土地是裸露的,让人担心那里很可能有土壤退化水土流失的问题。只有很少的橄榄园里青草如茵,草丛里开着那个时节绵延不绝的黄色野花,树下散落着羊群。碰到那样的景象时,总觉安适无比,当时萌生的愿望就是若有机会再来西班牙,一定把古迹和行程抛开,住进无名的村庄,每天不慌不忙干些农活,在橄榄树边放牧牛羊。

(照片模糊,但水土流失的情况显而易见)

-也许是常绿橡-

在安达卢西亚乘火车旅行时,满眼看到的都是橄榄林,偶尔有平阔的牧场,上面散落着一些树荫浓绿的大树。有时候整饬的橄榄树园边缘也会有一两株那样的树,虽然树形与橄榄树相像,但树叶颜色和树的个头都明显突出在橄榄树之上。平地上还看到几处那种树的林子,初初看到的时候有点纳闷,为什么在橄榄树呈压倒优势的成熟农区会有这样的树林存在?

(原野上散落的大树,也许就是常绿橡?)

后来忽然记起小册子曾经提到,安达卢西亚地区是常绿橡的故乡。我看到的那些树很可能就是常绿橡。安达卢西亚的名产里有一种火腿,制作那种火腿的黑猪就是专以常绿橡的橡树子为食。有一种叫栓皮栎(cork oak)的常绿橡,不仅种子可以当猪粮,质密的树皮还是制作葡萄酒瓶塞的原料。大概正是因为有这些功用,我看到的小片树林才可能在这片生存多艰的土地上存留下来。

在眼睛看多了兵营一样齐整的橄榄树园时,每次见到那些自由生长的大树,尽管它们的影子在车窗外倏忽即逝,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安慰。那是这片被过度开垦的土地上大自然宝贵的遗存。想起北加州海边秀丽的小镇Carmel,Carmel有座当年西班牙传教士修建的传教站,在传教站花园的小屋门前,就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栓皮栎。那棵树让我这过客都难忘怀,想必当年种下那株树的人,一定更能从家乡树木的浓荫里得到安慰。

-沁人橘香-

安达卢西亚的城市自古遍植橘树。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的大教堂以及科尔多瓦的清真寺里都有专门的橘树庭园。不过塞维利亚的橘树给我们留下最深的印象。

我们在塞维利亚住的旅店坐落在老犹太区圣塔克鲁斯边缘上,订那家旅店是看中它离大教堂和皇宫非常近,阳台正对一片公园,开窗就可见到风景。没想到,到达的那天,在蒙蒙细雨中从车里下来,还没弄清旅店门朝哪儿,就先看到小广场上开着白花的橘树,闻到弥漫在空气中橘花说不出的芳香。进到房间里,打开窗子,窗外的橘枝不过两三米远,花香一下子灌进来,我和姑娘开心无比。

(塞维利亚小广场上的橘花。后面是旅馆房间的窗)

(塞维利亚美洲广场的橘)

(格拉纳达大教堂外小庭园的金橘伞)

塞维利亚老城里橘树最多,很多小广场里秀美的橘树撑起绿伞,皇宫附近的几条老街两边更是橘树成行。早春正是金橘凋落新花初绽的时候,有些树上挂满硕大的金橘,有些树只有绿叶,而更多的树上白色纤巧的小花美若繁星,芬芳迷人。

最美妙的记忆,莫过于清早在旅店楼下小广场找桌子坐下,在旁边的小店买一包新鲜的油条配热巧克力,再从隔壁小店要几杯咖啡果汁,在橘香萦绕中享受简单舒适的一餐。那情景只要一回想就觉得快乐——明净温和的晨光里,客人三三两两闲坐,湿润的风传递着市声和花香,不觉中,洁白小花从头顶树上坠下,轻响一声落在桌面上。

-阿尔贝辛,柏树城垣-

阿尔贝辛是格拉纳达老城最美的部分。站在阿尔罕布拉宫的城堡上四下张望一下,人们的目光总会被北面犹太人老区阿尔贝辛吸引。在窄窄的达罗河谷对面,阿尔贝辛区的白房子排满山坡,从城堡望过去,看不到街道,挤挨挨一片,却又含着韵致甚至还有一点旖旎。仔细想想,这种视觉效果的秘密,大概就在于房舍间有那些笔直刺向天空的地中海柏,以及一处处围绕柏树而成的迷你绿色庭园。

书上记载,十五世纪末,天主教徒把摩尔人从格拉纳达赶走后,很多富人开始在阿尔贝辛经商置业,他们往往买下两三家老院落,拆除其中一两个院落的房子,开辟成小片花园。现在的阿尔贝辛区虽然拥挤,但房子依地势筑造,点缀其间的花园让空间得到舒展,那些耸起的地中海柏如神来之笔,在天际抹出足以打破任何平板枯燥的生动线条。

(从阿宫城堡看阿尔贝辛)

与阿尔贝辛相望的阿宫所在山丘,旧时为保证城防安全不留植被,一片光秃,天主教国王占据宫城以后才开始植树,现在的宫城四周浓荫铺洒郁郁葱葱。阿宫山上的树林和阿尔贝辛私人庭园中的树木,如今是小鸟的天堂。我们住在阿尔贝辛区老房子改建成的公寓里,每天黎明时,都被鸟鸣唤醒,小鸟的叽啾声充溢窗外每个角落,那奇妙的感觉大概只有宫殿中轻语的珠泉可以媲美。

(从小公寓的露台看远处阿宫城堡炮台坡下的民居)

华盛顿欧文在他的传世游记开篇就道出对西班牙地貌的印象:“很多人往往按照自己的想象,把西班牙描摹成风光旖旎的南国,点缀着妖艳绚烂的意大利情调。其实完全相反。。。那只是一个严峻而凄凉的国家;嶙峋的群山,一望无际的平原,看不见一棵树木。。。同时,由于缺乏园林和树丛,自然也就没有鸣禽。。。至于那千千万万使别的国家整个地面上生气蓬勃的小鸟,在西班牙,只有少数省份里,而且主要是在住宅周围的果园和花园中,才能遇到。”把我的旅途所见与欧文这段话联系到一起,可以看出,现在人们眼中的绿色,大多是上千年来安达卢西亚人辛勤劳作的结果,他们在地中海边那片荒凉的半岛上浇灌出绿洲。

-杨树丛生的河道,想起加州-

在进科尔多瓦的大清真寺前,我们沿着瓜达尔基维尔河岸走了一小段路。那段河道刚好是绕过南岸突出的犄角,打了一个陡弯之后的部分。罗马桥的下游几十米处,河床上有几条沙洲,两边有磨坊水车的遗迹。那些沙洲,不知是自然形成,还是当年摩尔人为充分利用水车,而在那里专门筑坝,分流河水。从地图上看,河流在上游几百米大拐弯处从堤岸上冲刷掉的泥土,在这边水流放缓时刚好会沉积下来。也许当年科尔多瓦城皇宫和大寺选址那里,正是看中了那段河湾的天然优势。

(瓜达尔基维尔河在流经科尔多瓦的大清真寺前转了个大弯。桥与沙洲)

三月底正是水面高涨的时段,河水浑黄湍急,在沙洲前打出一个个凶猛的漩涡。河岸两边和沙洲上生长的桦杨类的树木很多都泡进水中,在激流和风啸里摇摆婆娑。榆树枝已经挂上了榆钱,细俏的小杨叶间垂着青色的小花序。那是旅行一周,在看惯橄榄,棕榈,榕树,苦橘和松柏这些常绿树以后,第一次见到自然中成片的野生落叶树。

(河谷里的乡野之树)
(从罗马桥头城堡上看汛期的沙洲,磨坊遗址)

一下子又想起加州。前年在加州海岸旅行时,沿Big Sur河徒步,河岸上茂密的杨树被劲风吹动一片银亮,而视野尽头高耸的山坡正是旱季过后的枯黄,只在山溪流淌的皱褶里撒落着橡树和松杉。

加州在自然环境上与安达卢西亚太像了。它们都是地中海式气候,冬季多雨,夏季干燥,在远离河流的地方,只有夏季耐受干旱的树种才能生长。在加州的夏秋时节,放眼四周,山坡上往往一片棕黄,耐旱的常绿橡披着苍绿枝叶点缀其间,那份荒凉与欧文对西班牙的描述多接近哪。加州盛产almond果仁,还有橙子,葡萄,这些也都是安达卢西亚的主要农作物。这次在塞维利亚皇宫花园看到的高大桉树,以前在北美唯一一次见到就是在加州的湾区。加州有寸草不生的死谷,而格拉纳达东边的Almeria有欧洲唯一的沙漠。它们都是著名的阳光地带。它们都处在地壳板块动荡冲撞的地方,地震频繁。最巧的是,两世纪前,刚好是西班牙殖民者占据加州,他们在那里垦荒传教,加州的房子有明显的西班牙建筑特色,加州的地名也都取自西班牙语。。。加州人真幸运,他们在那片同样年轻的北美土地上,居然可以感受到一缕古老遥远的伊比利亚风情。

(翻出加州海岸边的旧照,2011年秋天。远山的名字:圣塔露西亚)

-无名花-

最后,不能忘记的是那些始终无缘近看的黄色野花。那种野花和油菜花很像。一路行来,安达卢西亚的田野里,铁路边,树林下,老屋顶,城墙头,到处都闪烁着它们明艳的金黄。

(难得的一个晴日,回公寓的路上在小巷子抬头看到的屋顶野花。阿尔贝辛)
(从公寓阳台望出去,附近的老屋顶)

这次旅行,正赶上雨季,几乎每天出门都要拎着雨伞,多有不便,但有水雾蒙蒙作底,人与城都少了点浮躁,树木和花草更在属于它们的荣华中闪着润泽的微光,那是留在我心底的,安达卢西亚的春天。

2013年旧文,照片暂时无法上传,括号里的文字是照片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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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山 Fonthill

第三次去看坐落在宾州Doylestown的Fonthill Castle,一位出色的彩陶艺术商Henry Mercer一百多年前用水泥浇筑用彩陶装饰的奇异宅邸。正逢炎热的一日,但溪水不绝,植物葳蕤,整座大园吞吐着生机。最喜欢那座小小古朴的泉屋,半埋在地下,风穿过时宜人清凉。

在泉屋廊下遇到一对热爱艺术和旅行的老夫妇,攀谈起来,他们先是分享在哪里能看到更多用Mercer彩陶装饰的建筑,后来又提起在匈牙利南部的古城Pécs,有一个与这里的陶艺生产时期接近的Zsolnay家族陶坊,那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陶艺大厂和Zsolnay家族用彩陶装饰得精美夺目的私邸现在建成大型博物馆,非常值得参观。聊到开心时,他们又讲到另一则真实的故事,五十年代匈牙利动荡之后一位流亡到北美的匈牙利年轻人,后来落脚到匹兹堡做大学教授,Dr. László Gyugyi,他几十年专心收集Zsolnay陶艺制品并鼎力推介,在北美扩大Zsolnay制品的知名度和影响力,2010年他将毕生收集的数百件藏品全部捐赠给在Pécs新落成的博物馆,让流散的艺术品重返故土。。。

在泉屋廊下听到这围绕美丽陶片的佳话故事,更觉感动和欣慰。而人与人之间因着分享共同喜爱的事物而生出的温暖愉悦,与可爱的风景一样迷人。羡慕那对老夫妇,曾经遍游世界,真希望世间美好的事物,和平和安宁,能如这些彩色的瓷片一样被人们继续呵护珍存。

百年前植下的悬铃木林荫道
泉屋。春天雨后来这里,草坡上曾现出一两处小小汩动的涌泉
泉屋门楣上的诗句
Foothill Castle 侧影,以及由近旁车库改建成的游客中心
陶艺工场展厅一角
制陶工场展厅
泉山主人为邻居制作的礼物,一枚仿实物烧制的藏书印
制陶工场建筑,半围合的拱廊像中世纪的修道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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