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服与撅屁股

水手服与撅屁股

7月,二次元爱好者迎来了他们盼望已久的复苏,这不仅包括新番和原先动画的上映、定档,还包括全国各地陆续开幕的漫展。在上海的漫展中,一则关于安全裤与偷拍的新闻引发了舆论的争议。一名身穿不算暴露的日式水手服的女生在镜头中以跪姿趴伏在地,臀部抬起,引起了另一女生的厉声谴责,后者还喊来保安意图予以制止。随后穿水手服女生在微博公开道歉,声称自己并非故意以撩人姿态博眼球博出位,而是在持续站立两小时后体力不支。被拍女孩的行为是否不雅、舆论应谴责的究竟是女生还是摄影者,在网络上引发了热烈讨论。

变形的漫展与屡屡“出圈”

邻国日本是漫画大国,由于漫画作品的低门槛,很多人都可以在家绘制,所以同人志(根据现有作品由粉丝进行二次创作的漫画短篇)一度十分风行。在网络远远没有如今发达的年代,方便同人志作品展销的Comic Market诞生了,之后逐渐演变为同人志、游戏、音乐和相关周边的大型展销会,很多知名作者都是在Comic Market上崭露头角的。为了保证作品的销量,在作品中堂而皇之地植入“硬色情”元素非常常见。

而中国的同人创作基本依托于网络论坛和社交媒体,原则上并不需要一个线下的、甚至效率可能还极其低下的展会作为作品的载体,因此漫展也逐渐偏离了最初作为同人志作品展销会的核心职能,成为卖周边、主持、表演的综合性场所,许多coser和摄影师进行约拍。在粉丝经济的刺激下,各路cosplay争奇斗艳各显神通。对很多人来说,去漫展最大的意义在于“拍到著名的coser”,欣赏coser是需要一定门槛的,至少你得看过特定作品吧,但欣赏“美好的肉体”则不需要,因此在漫展上出现裸露度高、乃至被贴上“软色情”标签的动漫人物和大尺度“福利”照频频出现,也就不是什么令人奇怪的事了。漫展上出现的引发舆论热切讨论的事件也不仅限于这次上海漫展。2015年的成都漫展出现了cos日军的coser,2017年某漫展曾出现cos维和部队的coser向日本少女下跪磕头的场景,而刚刚过去的广州“初物语”漫展,竟然有一位身着JK(日本女高中生校服)的16岁女生公然掀起自己的上衣,裸露出内衣供人拍照。这样会给非爱好者造成恶劣印象的事件无疑是展方想尽力避免的,因此很多漫展都规定禁止涉历史题材的cosplay。

作为幻想载体与规训装置的JK与驯顺的肉体

视频中忍无可忍最后喊来保安的女生说了一句“不要给JK制服抹黑了”,想必道出不少人的心声,所以他们加入了针对被拍女生的讨伐大军。事实上针对JK制服的争议由来已久。JK两个字母是日文罗马音“JyoshiKoukousei”的简写,意为女高中生,JK制服就是日本女高中生的校服与“泛校服”,主要由衬衫、毛衣、裙子等部分组成,即使在严寒飘雪的冬季,女学生也在低温中裸露双腿与膝盖,这被不少人认为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穿JK制服的风气也进入中国,被年轻女性争相效仿。

熟悉日本影视作品的观众会发现,荧屏和荧幕上的江户时代,无论男女皆身着传统服饰,但两性服饰之间的区别在于下半身。社会地位较高的武士常穿袴,需要劳作的农民、工匠则习惯穿着“股引”或是“兜裆布”,方便两腿分开;而女性上下一体的和服则使得日常移动变得极为困难,想要蹲和跪坐动作也十分不便。明治维新后,政府决心西化,重新规划国民教育,建立起了由低到高的层级教育体制,也将女子教育纳入其中。女学生制服经历了许多的论战和争议后,水手服作为价廉物美的洋服代表,终于力排众议一统天下。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中,许多身穿和服的女性因行动不便而不幸罹难,社会上改良女性服饰的呼声渐隆。此外,一战后日本的发达的纺织业也为水手服的日益低廉的成本提供了基础,普通市民也能负担得起买洋服成衣或者自制洋服的开支。在当时热门的各大妇女杂志上,水手服的裁剪教程经常被刊载。不断延伸的铁路网络和电气化则将城市学校中蔚然成风的水手服推广至乡村,身穿洋气的水手服成为了“文明”“、“开化”和“摩登“的象征。

尽管在明治维新的早期和劳动力缺乏的战时,女性也一度穿过裤装,但一旦战争结束,裙子再次成为女性着装的常态。旨在培养新式国民的新式学校,学校管理上效法军队,学生制服也成为军服的“改制版”,今天日本不少中学校服仍然能看到军服的影子。如果说男生校服是效法成年军人、向士兵看齐的话,作为女生校服的水手服则是以儿童服的形式深入人心的。女性被看作蒙昧、无知且柔弱的孩童,需要男性与国家力量的保护,这一基于性别的刻板印象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色情与软色情服务业为了招揽顾客争相以学生为卖点,涌现大批身穿水手服从事援助交际的女生,进而形成了所谓的“JK business”。水手服的“儿童性”和它与色情意味的联结,正是社会规训女性身体的两个面向。

福柯在名作《规训与惩罚》中提到,人的灵魂的历史现实是,生于被束缚与被监视。近代以来人们发现,身体,这个连接心灵与世界的枢纽,可以成为权力的对象。规训塑造个人,人的身体变成驯顺的肉体(docile body),人体被操纵、塑造、驯服,变得顺从和有用。人生活在全景敞视之中,关于身体的规范内容早已内化,当每个人的内心都常驻一个道德警察的时候,现实层面的警察则根本无需行动。“愚蠢暴君用铁链束缚他的奴隶,而真正的政治家使用奴隶自己的思想锁链更有力地约束他们,正式在这种稳健的理智基点上,他紧紧地把握着锁链的终端。这种联系是更牢固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做成的,而且我们相信它是我们自愿的结果。”将女性显著区别于男性的水手服限制了女性的行动,女性为了避免“走光”带来的耻感而不得不努力调适自己的步伐和步态,自觉限制自己的活动以迎合社会对“柔弱女学生”这一角色的期待。而胆敢挑战和违背这个期待的“坏分子”,必将遭遇残酷的惩罚。

好在日本已经有声音呼唤从水手服中突围。LGBTQ平权运动的兴起声援了呼唤变革的力量,已经有部分学校放弃了男女二运的思维,开始探索更多元化的校服方案。有的学校制定了统一的中性校服,也有的学校允许学生根据性别认同自行选择穿着。除了中学内部的校服革命以外,日本职场发起的抵制强制高跟鞋的“Kutoo”运动声势也逐渐壮大,对职场规范形成了一定的冲击。

以女权为名的厌女症

约翰·伯格在《观看的方式》中描述了女性作为“景观”的存在:“男人注视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视。这不仅决定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大部分关系,同时也影响了女人与自己的关系。“西方女权主义文学批评的开山之作《阁楼上的疯女人》论述了资本主义父权制社会对对女性一褒一贬的评价,文学中俯拾皆是的女性形象都离不开“荡妇”和“天使”这两个原型。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一书中也一针见血地指出,父权社会中女性建立起友谊极其困难,女性共同体比起男性共同体而言更容易充满混乱和动荡。针对女性的嫌恶,即厌女症(misogyny)并不是只有男性才会患上的“病症”,女人也会染上。这一概念的有力之处正在于它可以很好地解释部分女性内心的阴暗面和她们投射在同性身上的恶意。如果说在性别意识高涨、米兔运动已逾两周年的今天,“不是穿短裙就该被骚扰”这类苛责个体的“受害者有罪论”已经失去理论和现实层面的合法性,无法在女性群体中获得更多的情感认同的话,我们同时也应注意到,羞辱水手服女孩的一类观点认为“去漫展给宅男拍就是迎合男性审美和男性凝视”,“在公共场合撅起屁股就是自甘堕落的‘鸡‘,我为什么要和‘鸡‘共情?”以割席为名的同性厌恶、“娼妓歧视“和荡妇羞辱从未远去。上野千鹤子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提到,在男性眼中作为客体的女性也被分为两类,“娼妓”和“妻子”,这两类女性之间互有歧视。很多女性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父权制的价值观和道德标准内化,维护父权社会的既定秩序,在行动上成为”父权制的代理人“,将打压同性当作纳给父权制的投名状,以顺从社会和主流话语来换取男性的承认和男性同盟的盟友身份,而不是挑战既有权力结构,网络盛行的“大奶打小三”现象“鉴绿茶婊测试”和“防火防盗防闺蜜”等论调,无一不是这种厌女思维的体现。

20世纪60-70年代的“第二波”女权运动之所以取得重要成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女性们突破家庭的束缚,在女权主义的倡导下形成互助的社会网络。如今借助数字媒体技术和社交网络的“姐妹联盟”席卷全球,许多在现实生活中互不相识的女性组成一个个团队,为了共同的目标并肩作战,相互支持,这种联合一定程度上松动了父权制的性别规范和权力结构,但这种基于线上交往、活跃于虚拟世界的“女性命运共同体”是脆弱而易于撕裂的。每个人都躲在匿名的社交账号背后,在泼洒恶意、污名化他人和实施网络暴力时也肆无忌惮,任何一个热点事件导致的观点不一都能迅速引发舆论的撕裂。无论是前段时间papi酱的孩子跟丈夫姓引起的“婚驴论“和”女强奴论“,还是《三十而已》引发的“全职太太是否拖了职场女性后腿”的讨论,都能见到这类言论的痕迹。

上野千鹤子有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对女性而言,自由比平等更重要。”人人谈论男女平等或者女权主义的社会,内核可能仍然是极度厌女的。在真正的两性平等到来之前,愿我们可以先拥有免于被同性指责和羞辱的自由。

云想衣裳

云想衣裳

我的衣服是太多了。

生活在一年有七个月夏天的岭南,不需要厚重的冬装,即使最冷的时候也在零上十度以上。夏装一年要穿七个月,我的衣服在衣柜里,一开门就向水一样往外流,每次找衣服都要从柜子深处往外掏,甚是狼狈。

先生在洗衣服的时候(我们家洗衣服晾衣服都是他的事)常常感叹:“你的衣服可真多呀!”张爱玲的父亲也曾对着母亲黄素琼抱怨:“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他是全然不讲究穿戴的人。三件T恤也可以安然过一个夏天的。我要给他买衣服,他常常坚决不要。这其中固然有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的缘故,但归根结底,还是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许多人都有囤积癖。有的人爱攒钱,有的人爱攒米面油盐,有的人在家里专门收集包装盒和废纸箱,据说出生于60年代初的人,患心血管病、三高、脂肪肝等富贵病的概率明显高于常人。这都和小时候匮乏的经历有关。一个人的童年对他一生的影响,怎么夸张都不为过。

我的记忆力奇好,这是我在神经内科住院检查的时候的主任医师对着我的脑部图像认证过的。这一点使先生大为头痛,他发现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引用某年某月的某一次争吵中他说过的话,这使他总是败于下风。但我自己对于记忆力好这个优点,自得是有的,但主要还是自哀。因为好的记忆我固然希望能够在回忆中永不褪色,坏的记忆我恨不得赶紧在我的脑海中抹去了。虽然往往事与愿违。

我是90年代初出生在城市的独生女,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衣服总是拣表姐穿过了的。她的衣服质量好且款式新颖,多是品牌童装,即使轮到我手上也全然不显出旧衣服的成色,但当时的我却感到不小的为人周济的痛苦——难道我就那么不配穿新衣服么?我成年后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读到她穿继母出嫁钱旧衣的痛苦,惊呼心有戚戚焉。彼时我并不十分懂得服装工业对环境的破坏,更想不到二十年后交换二手衣会成为一种潮流乃至生活方式。我个子长得并不快。又因为上学比别人早,长期都是班里最矮的,“怕孩子长得太快而不愿意花钱买好衣服”这个理由也并不能成立。在我们家经济也不是主要因素。

我的小学是一个质量很差的公立小学,同学中很多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他们不会说武汉话,学校虽然有校服,但除了周一升旗仪式以外,也并不强制穿校服。虽然学校质量堪忧,但校服的款式倒是不错,那校服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开始是白衬衣配深蓝色的长及膝盖的背心裙,很有学生气,后来换成了蓝色T恤衫配纯白短裙。当然从实用角度浅色的服饰是很不适合小学生好动活泼的个性的,经常被弄脏,我却很喜欢这两套校服,是黯淡的小学生涯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我有一个舅母住在上海,给我买过一件海军蓝上衣和正红色超短裙。这也是幼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东部和中部的差异之处——上海的商场里童装的款式明显高出一个档次。这套衣服我喜欢极了,只是因为短裙太短我又非要穿到学校去,还和爷爷奶奶发生过不小的争执。

十二岁以前我的照片不多,不爱拍照的主要原因是头发短,觉得自己长得不美,外加没有称心衣服穿。有一次去大连旅游,母亲替我买了几套新衣服,其中一套是白色的带有蓝色菱形花纹的上衣外加深灰色西装裙,我喜欢极了,但含蓄地不表露出来,那次旅行也就拍了比平时更多的照片。

上了初中我不再和表姐住在一个屋檐下了,也终于摆脱了穿她二手衣服的日子。但不幸的是,学校要求天天穿校服。而且那校服样式极可怕,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肥大的完全遮掩身体线条的运动服,肥大的裤腿,触目的亮绿色,质地也极差,价格却不便宜。凡是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会知道校服中间的利益链条是怎么回事。不好好穿校服的人当然也有,但那是“差班”里的“差生”才做的事。我们“实验班”的女生即使心里想与她们为伍,行动上也是不敢的。星期六上午补课的时候,班主任有时不在,我们偷偷在书包里装上牛仔裤,笃定老师上课时不会往课桌下面望。然后下了课把宽大的校服外套脱下来往包里一塞,就去江汉路逛街看电影。平心而论,我是不反对穿校服的,它有很多的好处,比如能够有效地抑制学生攀比,培养对学校的认同感等等,我只是不能接受把所有人都弄得灰头土脸失了本色的校服。我认为成人前的美学教育是必须的,美的概念需要学习和实践。等我到了香港,发现香港不同学校的校服极美。大学附近的圣士提反女中是紧裹身体的蓝色布旗袍,配上白色线袜和黑皮鞋,走在路上真是一道风景;有女童军样式的打领带的军绿色连衣裙,配上绿色贝雷帽,女生也显得英气勃发;有白衬衫配灰色或是深蓝色毛衣的,显然是仿效英国式样,在很多地方香港都执着地固守着一点殖民地时代的气息。

到了香港我终于摆脱校服了,手里也终于有了可供自由支配的在当时来看数额比较大的钱。大学里的穿着是比较随便的,穿吊带背心热裤人字拖上课的大有人在。除了特殊需要着正装的场合,其余一切时间自便。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可抑制地发胖了,在谷歌瘦小的岭南女生之中尤其明显。这是一个胡乱买衣服的时期,我在几乎全是女生的文学院,揣摩别人衣着的同时意识不到很多款式是不适合自己的体型的,因此买了很多“在别人身上好看自己身上却不能看”的衣服,算是一笔浪费。

我曾获得过一个新加坡政府的奖学金,在新加坡住过六个月。我诧异地发现校园里的新加坡女生和马来女生竟是如此地不讲究穿戴,甚至可以得出“穿裙子的一定是中国人”的结论。新加坡女生和马来女生都更爱户外运动,体格更健壮,肤色也由于长期暴露在赤道日光的直射下而显出小麦色。我喜欢住在新加坡,喜欢南洋的饮食和风物。但长期生活却是不乐意的。原因很简单——一年十二个月都在二十五度以上,怎么穿风衣和戴围巾呀!

我渐渐学会了选择适合自己的衣服。遮掩自己的缺陷,突出自己的优势。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的。我还沉迷于其他国家的传统服饰。去京都时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振袖和服,去越南时在布料市场订做了两件奥黛。旗袍更是收藏了无数件。我虽然不是民族主义者,但确实认为旗袍毋庸置疑是亚洲各民族服饰里最好的。

我常被身边人和网友赞叹衣服好看,也渐渐承担起了身边人的着装顾问。拍婚纱照时我换了六套衣服。婚礼前我带着先生去西装店订做西服,西装、衬衣、领带、领结都是我一手拍板,母亲和婆婆在婚礼上的衣服也是我亲自审定。为了伴娘的礼服裙,我跑了两趟广州,因为网上的伴娘裙我实在不满意,显然是为了衬托新娘。我不接受这一点。婚礼时我如愿以偿穿了金色的龙凤褂,而且是“褂皇”。换成抹胸的婚纱以后又换了大红色缀亮片的旗袍,我浓妆艳抹施施然行走在宾客之间穿梭问候敬酒,自觉飘飘欲仙。

我常和先生说,不懂穿衣的人看张爱玲的小说必然无法“解码”她笔下的女性人物,因为她笔下的每一件衣服都不是信手写去,都饱含信息的。这一点和《金瓶梅》《红楼梦》同出一脉。人与时间赛跑永远是输家,但穿衣的心态却是自己可以把握的。我已经接近三十岁了,在一部分人的眼中已不再年轻,但我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衣着和饰物来装点自己。“对于不善言辞的人而言,衣服是随身携带的袖珍戏剧。“衣服是一门语言,一种艺术,一项表演。职业、场合、气质、心情,未曾言说的话,尽在其中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