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骨匠

遗骨燃烧起来时只有噼啪的火声,过了一会,我听到了流泪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一千个一万个人在哭泣,转眼已成汛期河水的轰鸣。我和诗人一齐向火光中望去,因为汹涌奔腾而黯淡的水色吞没了我的视线……火焰里,烧出了滔天洪水。

“喂,你在做什么啊?天都快要黑了来这种地方……烧骨匠啊,现在竟然还有烧骨匠。”
我知道那个声音是在说我。这里方圆几里可能都没有其它活人——死人可能不在少数。既然他认为我是烧骨匠,我便继续不出声就好。师傅说过,他一刻也不愿多等。
那个人没有离开,似乎在我身后不远处坐下来,然后很久不出声。夕阳从山头一点点落下去,我眨眨眼挤掉一粒折射日光令我眼睛发晕的汗水,然后看到更多汗水落在被铁锹翻开的黑而凉泥土里。
“怪了,我一路走来,也没看到官府的人。烧骨匠不能私自焚烧遗骨吧。”
我依旧不答话。只听得身后的人似乎打开随身包裹取出了吃食。我闻到了像是烧鸡的味道,偷偷咽了下口水。
“你饿了?”那人的步子风一样快,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递过来一根鸡腿。见我惊讶,他用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烧鸡的——手背蹭了蹭额角,笑道:“吃吧,给你。”他说得很慢,为了让我看清口型。他唇薄,唇线很清晰,就像他整个人一样,清清爽爽的。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站在紫色夕阳包围的乱坟岗中,罩在洁白的袍子里的人笑了笑,问道。
我只是接过他递来的鸡腿,咬了一大口。好吃,就是有点渴。我蹲下去打开水囊,又看了看他。
那人摆了摆手,笑着没有说话。
“谢谢。”我打着手语问他:“你是谁?”
“是问我是什么人吗?”他很缓慢地问,得到我的肯定后,他想了想,打起了手势:“我是个……怎么说呢?是个很差劲的诗人。”
“为什么懂手语?”
“为了听更多的故事和写诗。”他的手语不太熟练。但他嘴巴也在出声,所以我很快就听懂了。
我点点头,继续自己手头的事。他口中却继续说:“如果你要在这里烧骨头,我是不是也就能听到骨头里的声音了。”
烧骨匠工作时必须由官府负责把守场地,决不允许无关人等靠近。因为遗骨被焚烧时,死者曾经的怨恨、委屈、愤怒……都会随着噼啪的燃烧声传出来,那些声音里有的是帝国不愿让民众知晓的事情。所以,烧骨匠必须是耳聋嘴哑之人。
哭声止步于烧骨匠。
哭声被止步于烧骨匠。
可是师傅告诉我,他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烧骨匠。他和他所在的村庄里的所有人是被官府强迫集中起来去烧骨头的。他们起初都不知道自己会从那一堆白骨中听到什么。
官府的人甚至都没有费力去把他们变成聋子和哑巴。那些穿着官服的老爷们把村子里的人赶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接着要求他们就地焚烧骨头。村民们跪下来乞求,他们明白,知晓了死者的怨言就是知晓了国家的秘密,是必死的大罪。可是官府的人却用刀枪指着村民,告诉他们要么照做,要么立刻被杀死。
村民们都认为烧完骨头后就是自己的死期,官府绝不会放过他们。但他们错了——几乎没有人能在知晓了这么多痛苦后还活得下去。甚至有的村民像先前乞求官府留自己一条命一样乞求他们的刀枪。
他们说一闭上眼睛,被自己焚烧的人的魂魄就会出现,血泪如同他们的哭诉无休无止,血流成河、血泪成河。梦魇中的死人并不会像恶鬼索命一样恨不得把活人拆吃入腹,他们只是在哭诉。
村民们说那是像自己一样无辜的脸,泪流满面的样子仿佛火焰灼烧的劣质蜡烛。烛泪在人心里烫下一溜疮疤,没有人能怀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活下去。
师傅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村民。当他从死一般的昏睡里醒来后,面对着死一般的寂静,疯了一样寻找着村民们的遗体,点了一把火。
遗骨安静地燃烧着,没有风,青色的烟飞上天。师傅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是师傅最后一次离开时告诉我的。那时他已经时日无多,他要我一定要来到这里——他曾经埋葬自己的村民的地方,烧掉他自己的遗骨。
太阳最后的光芒还挂在天上,但已经不能照亮任何。那光亮像是暮色的囚徒,被从两侧的森林开始逼仄。我望着被挖掘出的师傅的遗骨,双手合十为他念了几句经文——也是师傅过去教我的。
“你……你会说话?”诗人惊讶的声音靠近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嘘。这是我师傅,你不是想听故事吗,可不要后悔。”我把一边的炉子生起火,拾好师傅的遗骨后对诗人说道:“可能会死的。我师傅的村人们就是因为听了太多遗骨的话,就死掉了。”
“是吗?可我还想听你讲更多故事呢。”他说着也对师傅的遗骨行了礼。
遗骨燃烧起来时只有噼啪的火声,过了一会,我听到了流泪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一千个一万个人在哭泣,转眼已成汛期河水的轰鸣。我和诗人一齐向火光中望去,因为汹涌奔腾而黯淡的水色吞没了我的视线……火焰里,烧出了滔天洪水。

Views: 11

奇蹟之旅——安哲羅普洛斯《霧中風景》

如果说第一次观看时,我认为这部电影是一部“绝望的童话”,那么这次我似乎体会到了安哲对《雾中风景》的定义:一场发现奇迹之旅。

别怕,我给你讲个故事。一开始只是一片黑暗,后来才有光出现。

伴随着姐弟两人分别讲述的同一个故事,我再次看完了希腊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雾中风景》——脱胎于安哲为自己的孩子写作的、有关两个小孩寻父的故事。 第一次观看时,我能够感受到的只是悲伤和绝望。就像是电影里浓重的雾一样无法消散,像是那超出人的预料的长镜头一样满溢。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大雪里濒死的那匹白马时,我忍不住和电影里的亚历山大一起失声痛哭——要说原因的话我依然讲不出来,但是那个在远处婚礼快乐的音乐里,无依无靠的姐弟两人看着白马一次次挣扎着抬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死亡的画面着实令人心碎。 如果说第一次观看时,我认为这部电影是一部“绝望的童话”,那么这次我似乎体会到了安哲对《雾中风景》的定义:一场发现奇迹之旅。

01

Voula和弟弟Alexandros为了寻找“只在梦中见过的父亲”,终于鼓起勇气登上了前往德国的火车。然而,由于姐弟两个并没有购买车票,在第一站就被乘警交给了当地警察,并在警察将他们带去舅舅的住处时,偶然得知两人其实是连生父是谁都无法确定的私生子。 Voula大喊着“你骗人”,却无奈因为舅舅根本不愿跟他们有联系而和弟弟一起被带往警局,等待他们的大概是被送回家中。 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下雪了”。整个警局的人蜂拥而出,屋子里只剩了姐弟两个和一直念叨着“绳子从他脖子上掉下来了”的妇女(《重建》?)。 这是安哲电影中象征希望与转机的黄色雨衣工人们第一次出现。仰头望着大雪落下的人们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姐弟俩只迟疑了一会,接着便手拉手飞奔起来。 他们再次登上了火车。 这一站迎接他们的是婚礼、濒死的马、泪水。我突然觉得还好有那匹马,不然幼小的孩子该找什么机会哭一场呢?

02

搭上剧团成员Orestis的车后,电影终于进入了温馨的剧情。英俊、温柔的Orestis同意载两人去城里,在路上,Alexandros还通过自己的劳动换来了一份三明治(这里的镜头设计也很巧妙。Alexandros在得知收拾桌子后就能得到食物后又向老板确认了一次“全部吗?”这时镜头移动,观众看到了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一眼望不到边的待清理的桌面)。 “知道吗?你们两个小孩很有意思。你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时间,但是你们其实有地方一定要去。你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对吧?” “那你呢?” “我吗?只是一只漫无目的的蜗牛罢了。” 三个人在雨后的夜晚漫步时的对话展示出巨大震荡后的世界里,怀有着坚定信念的竟然是稚嫩的孩子,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你几乎可以想到他们还要经历多少苦难,因为孩子的执着、为了见到雾中的树。 Voula被侵犯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哲也没有让我们看到残忍的过程——他的电影中,死亡、侵犯、处决总是发生在视野的盲区,观众只能看到近乎静止的画面,然后有人冲出来,镜头拉近,一切已经结束。 果然,实施侵犯的卡车司机仓皇逃走,观众只能看到Voula衣衫不整地坐在卡车后。血从她的裙子下流出来,流在车上,流在娇小的手上。 一个幼小的女孩在对世界尚且懵懂时,遭遇了残酷。这便是最深的残酷。 我突然想到,Voula这时会不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她已经从舅舅的口中听说自己和弟弟是“没有父亲的私生子”。她会从这场被侵犯中联系到自己的出生吗,她会不会诅咒那个宛如地平线一样的父亲……还有她自己呢?

03

影片接下来的情节,我想要称之为“无处不在的心碎”。 先是Voula再次面对自己喜欢的Orestis时内心涌起的激动与哀伤,情感的破碎。 再是Orestis发现流浪剧团即将解散,大家的戏服也要被拿去变卖,容身之地的破碎。 最后,三个人在海边,看着直升机带走了那个没有了指路食指的大手——在《尤利西斯的凝视》中,我们发现那只手可能来自列宁雕像,它的残破暗示着当时的东欧剧变。Orestis捂着脸说:“就算我在这里大喊,又有谁能听到呢?”观众跟随他们三人,迎来了梦想、信仰的破碎。 三重破碎后,Orestis决定卖掉自己的摩托车,明天就去参军,三人的分别就在眼前了。 然而,就在这一晚,Voula发现自己喜欢的Orestis原来是一名同性恋者。得知真相的女孩一言不发地拉着弟弟离开了昏暗的酒吧,Orestis追上来,一遍遍说着“我不希望我们是这样分别的!” “我不希望我们是这样分别的!你们就要赶不上火车了,我带你们去车站!我不希望我们是这样分别的!”最终,Voula扑在Orestis怀里大哭起来。 Orestis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着:“小独行侠,第一次总是这样的。第一次总是这样的,有时候你以为自己会心碎,但也就是这样而已了。你的脚在发抖,你想要死吗……?” 黑夜、背影、破碎的心、一转身可能是永别。

04

历经千辛万苦,姐弟俩终于坐上了通往德国的火车。仿佛烦恼都被抛在了脑后,他们正大光明地坐在车厢座椅上,相视而笑。 这时,火车似乎正在经过隧道,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毫无起伏的播报声响起——他们即将越过国境线,没有护照的人将无法进入德国。 画面一闪,切到了夜晚波光暗淡的河面,听声音是有人想要划着船偷渡国境线。随着一句喝问和一声枪响,画面彻底黑暗。 黑暗中,Voula说:“我好害怕。”接着是Alexandros的声音:“不要怕,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开始只是一片黑暗,然后才有光出现……” 随着Alexandros稚嫩的声音,雾气蒙蒙取代了黑暗,姐弟二人手拉着手,走向雾中的天际尽头—— 那里有一棵树。

05

对于Voula和Alexandros的结局,安哲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原因是安哲一开始设定了姐弟二人悲惨的结局,但他的女儿听后认为那太令人伤心了,于是安哲修改了那个结局——也就是我们目前看到的。

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我感觉自己被巨大的绝望笼罩着,于是十分坚定地认为姐弟二人在枪声中死去就是结局。但这次我更愿意接受这个朦胧的、充满启示意味的结尾。 人为何从古至今,一次次踏上寻父/寻亲之旅?无论是希腊神话《伊利亚特》,还是现实生活中的千里寻亲,无一不关系到一个作为人的根本性的问题:我是谁? 诚然,人总是需要一个集体、一个容身之所来让自己有所归属——正如姐弟两人的“寻父”。但“我是谁”的答案,只有在行动中才能找得到。 他们“父亲”是一个地平线一样的存在,使Voula与Alexandros踏上充满未知的旅程,见过悲伤、见过奇迹,经历痛苦、经历美好……正如一个人的一生,上下求索,于无望处看到希望,看到那“迷雾之后,遥远天际,有一棵树”。

Views: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