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满枝低

  • 旧作搬运,《文豪野犬》尾崎红叶同人。

“奴家的名字是,满枝。”

一听便知道是个艺名,假名。也许真名只是德子什么的,非常普通的名字。艺人也好,娼妓也罢,没有不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假名的。

女人一下子看穿了我的怀疑。她挽着宽大的袖摆,掩起嘴吃吃地笑。缀了珠链的簪子晃动着把室内的幽光映到她的发髻上(银杏髻,岛田髻?总归不会是伊达兵库),红艳艳的,失真。她“哎呀”了一声,故意拖着调子,说,不信的话,大人要怎么称呼奴家呢?

我一愣,给堵住了话头,正忙着抄录的手也停了下来。女人见状笑得更欢,绯红的下摆拖到地上,线绣的彼岸花丛便随着她的动作摇摆。

“真不会说话。明明是京都来的人呀。”

她留了点尾音回荡在屋里,提着三味线轻盈盈地跑了出去。


我生于横滨,长于欧洲,定居德国学医,对本国传统了解寥寥。近来和几位飞到欧洲深造的日本朋友相谈甚欢,在本国文化上做了不少纸面功夫,算是恶补一番。朋友笑我纸上谈兵,无多裨益,不如回日本走一遭,亲眼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风雅。深谙解剖学的实践之道的我欣然应允,在半年前和朋友取道东京,没日没夜地大赏净琉璃、狂言和能剧,终是被京城的大鱼大肉塞得有些腻味了,朋友提议带我去个小地方。那里接风助宴的艺伎或许更合你的口味,朋友笑道。

我半信半疑,也本着休养的目的和朋友同往热海享受温泉。认识满枝——既然这样介绍了,那么便姑且如此称呼她吧——也是在那个时候,一个红叶漫山遍野的季节。接风宴上说是请了三位艺伎,酒过三巡,却只来了两个人,拨着琴弦唱着两句耳熟能详的能乐小曲,跳了舞也帮着斟酒。我侧身靠到朋友耳边,这就是您认定的我的口味吗?朋友往窗外的红叶林瞥了一眼,言语也略显焦灼:其实,今晚应该还有……

“失礼——。”

拖着长下摆跨进房门的女人一身纯粹的红,高高挽起的发髻也如红叶般鲜艳夺目。她提着一把梨木细杆三味线,不打招呼也不做介绍,架好裹着猫皮的方形琴身起手便弹。拨子在她指尖勾出清越有力的乐声,我一时间竟听不出是哪首义太夫。就一个女人来说,她的力道和乐音能与京都舞台上的出囃子媲美,再加上演奏的场合是小型私人宴席,少了台下囃子方的嘈扰,显得更加纯粹清澈。我差点怀疑是哪个专业的女形厌倦了舞台繁华自降身段来奏乐,可听闻此地早就立法严禁了女性演员和艺娼妓,舞台上的女形都是些男人,而面前这位可是不折不扣的女性。她倒不看客人一眼,酒也不沾,紧闭着眼睛弹完便走(后来满枝解释说,那一晚太忙,要赶好几场宴席)。

叫满枝的女人那个时候所表现出的气场,着实令人折服,那样强势的女人,反倒叫男人不敢轻易被她迷住。刚刚被禁止了的、还没有从“色”文化中缓过来的日本男人们,所喜爱的大概是游廓里把弄意气和情爱技巧都非常熟练的游女。满枝不是这样,从琴声里听得出来。至于这么一个强势的女人,何以和我一个远道而来的无名医生熟络起来,那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如今我一个人离开德国前来热海,特地和客栈的掌柜报了事先和满枝约定的名号,让她一听便知道是我。没发直接叫她,是因为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当然,我也不信所谓“满枝”就是她的本名——盈盈满满压了一个枝条的红叶早就凋零尽了,现在可不是红叶的季节。

如她所说,“奴家可不是随叫随到的暗娼”。我自是没有马上见到她的,便折了个弯去看歌舞剧。台上女扮男装的女形眉眼柔得似水,白底子把唇瓣和眼角的红艳衬得妖冶。满枝不知从何出现,忽走到我身边,在暗暗的花道底下俯就我耳旁,问我:把女人心、女人身交给男人演绎,您不觉得好荒谬?语毕,又压低了声,刻意模仿男子的腔调唱了句女角的句子;曲至缠绵悱恻之际,她忽地转过身来,抹了艳红的眼角边却是盈盈的讽意。

在向我证明自己毫不逊色于本为男性的女形吗?我哑然失笑,握住她红衣内里白底子下的纤瘦手腕,顺着鲜明的骨节一节节轻轻地捏下去。我说,走吧,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回寓舍的路上我才发现,满枝把衣带绕到身前成结,和旧时代的游女没什么两样。她倒是大大方方,坦然走在街道上,任由他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打趣她说,良家女子可不这么穿,你这样是要被认作出卖色相的恶女的。满枝挑了挑眉,满不在乎。

“在法令下明目张胆,才不会有人以为奴家是娼妓,兴许会当成赶歌舞伎时髦的贵妇。再说,暗娼什么的,叫起来还真是难听。——我满枝可是一代太夫。”

太夫,最高级别的游女。她这说辞我不是第一次听了,只当是同样留在色文化时代的女人对高级游女的向往。毕竟,在游廓里面对求欢的男人,游女就是女王。

回到寓舍,满枝摆弄着她的三味线和我小聊了片刻。我没放多大心思,心里想的还是来日本前亚琛的一位教授给我邮来的议题,拿着铅笔在记事簿上记了些思路,直到她大笑,把我这张笨拙的嘴堵住。满枝走了,想必是去赴宴,给客人弹琴跳舞助酒兴。我前不久才知道,她在这里最叫座,别的艺伎坐镇时间燃香几十枝,满枝却是几百枝的身价。在半年前的接风宴上只是弹了一曲也就难怪了,我们这种小聚会,请到她完全是凭着朋友和这里掌柜的情面。掌柜也开玩笑说,满枝这姑娘要是在以前,一定是最受追捧的太夫级别的游女。

满枝会喝醉。大型宴会上她不仅斟酒,也陪客人喝酒。有时候一个晚上赶好几场宴席,仅仅是清酒就喝得不省人事,掌柜家的女儿就扶她回卧室。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侍奉她的姑娘不知何故不见了踪影,满枝摸索着墙沿跌跌撞撞,误入了我的客房。要是没有那一晚,我大概会像所有男人一样,对这般强势的女人敬而远之,可醉红了脸的满枝所展露的,和那个闭着眼睛弹琴的强硬艺伎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拉开拉门,也没看地上的褥子里有没有人,一下子倒了上去。我正点着灯看些闲书,忽地有一片红覆盖了书页,透着阵阵热气发出几声嗫嚅。那把昂贵的三味线被随手摔到一边,幸好落在了被子上。我在安置好琴具和给她醒酒之间犹豫片刻,女人却慢悠悠地起了身。……哎呀,是傍晚那个留洋的医生吗?您很好认呢。……不要动!叫您不要动。承蒙好意,我不想喝水……。一把琴而已。……呼呼。……从京都来的吗?京都来的吧。我可是听闻有这么个医生才答应了赶场的。想看看有什么两样……男人有什么两样……。

她醉得满嘴胡话。那晚我大感头疼,和这个女人相持不下,终是明白了自己此夜注不得好眠,泄了气地抛开书本,先把女人哄睡才是最优解。这自然费了好一番功夫,又是好言好语,又是轻柔动作,光是我自己从她捂着的被褥里爬出来都万分困难。我把三味线搁置在角落,本想着给满枝铺上被子就作罢,看她披着厚厚的罩衣,还是屈膝跪在褥子边给她解开了。我叹了口气,心想这大概是平日里侍奉她的姑娘做的事,到头来我倒是做了回下女,多好笑。醉了酒的满枝毫无防备,褪去一件衣裳也不见得有反抗,这要撞到别的男人房里,指不定要出点事情。我也非自作清高要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对这样的女人行趁人之危的伎俩,实在称不上高明。

我在地板上和衣将就了一夜,醒来时褥子已经空了。女人走得很早。或许是怕被早上干活的侍女说闲话,或许是有事要忙,总之,她走了,琴和外套也没落下,仿佛要清除昨夜留宿的痕迹。我提起被单的一角,却发现了一枚银杏叶形状的象牙拨片。

于是,第二夜,女人又来了。


我半年前和满枝作了约定,有空便从法兰克福回来,到热海见她。虽然是三十七岁的单身男人,我这样做可不是因为恋情。满枝这女人,猜不到年龄和身世,她自己也鲜少透露。半年前在热海的时候,她几乎每个晚上都来我这儿,大部分时候都是醉了的,却对自己的身世闭口不谈,我如何撬动也搬不开她固执的石头。只是她偶尔的言谈举止里透露出来的风雅与风尘并存的奇妙气质,令我实在好奇。她梳妆后便是艳丽的,眼角红匀匀的一抹,唇面像是点了血,眉梢锐利,连笑容也是不容分说的强势。违背了传统的温敦柔媚,按理说这样的艺伎是没什么市场的,可满枝似是美得别具一格,又弹得一手好三弦,歌舞功底过硬,反而凭着她的独特赢得了更多青睐。我区区一介医生,大概是撞了大运,才使得这么个艺伎夜夜都不请自来。

我也曾问过掌柜满枝是什么来头,对方只是摇头,说不晓得这姑娘打哪儿来的,带着一把昂贵的琴和一身赶得上旧时高级游女的好技艺就说需要钱。掌柜倒是心大,不忧心满枝这么尊大佛会不会招麻烦,把她收留下来接宴。听其他艺伎说的,她似乎连想要乱来的客人也应付自如,一边笑着一边拍掉客人的手,熟练得像是经验丰富的游女,不过我想那笑意已经不太友善了吧。

女人又来了。我毕竟是个医生,次数多起来,多少能对她的生理情况做些判断,从脚步声和拉开门的力道就可以推测这女人醉得如何。借着灯光我照见她脸上一片酡红,心想大事不妙,还是先开窗,用夜的凉气散散酒热。满枝醉得不轻,踩着下摆绊倒了自己,一下子跌过来,把我扑了个满怀,没来的及放下的灯盏撞到地上,翻滚了两圈便熄了光。月色清冽冽地洒进窗子,一汪银泉淌到女人红得发热的脸上,清酒香气阵阵。她又开始说起胡话来。

“……您是来见我吗?说了来见我的吧?……。没醉,没喝多少呢。……您又想拿醒酒茶了……。不要动……”

要说满枝平日里是什么醉态,其实到说胡话的程度向来少有。更多时候是沉稳的,简单说上两句话便自己脱了外袍入睡。她离开的时候总会在我这儿留下点什么,第一次是三味线的拨片,前几日还有发绳、簪子,甚至是短褂。也许是我的房间总是离宴席的厅室更近些,也许是出于对我第一晚没有轻薄她的信任,满枝来便是毫不犹豫的,也同样不客气,仿佛她才是房屋的女主人。我叹了口气,扶了扶倒在身上的女人。

“想要睡觉的话先把罩衣脱了吧。还要我像下女一样侍奉您更衣吗,满枝太夫?”

她闻言挑了挑眉,却安静了下来。我双手伸过她腋下,环着肩背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先就着什么地方靠靠。满枝一下子倚倒在墙边,也不顾压散了发髻,嘴上就唱起了小曲,毫无艺伎的形象可言。我打算铺个被褥,便要去捡那盏油灯,伸出的手却被她拍掉了。

“医生,明天就要走了吧?”

她问得突兀,我也不明白此话意欲何为,我的驻留时间她应该很清楚才对。我只好摆了摆手,试图给一个能让她安心睡觉的答复。

“下个红叶的季节,还会再来这里的。”

“时日无多……。”

“……怎么?”

“……时日无多呀,医生。……您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

她话锋一转,没了醉了酒的软绵绵的状态,拖着一身又厚又重的衣衫向我靠过来。满枝撑开双臂摁着我的肩膀,力气大的惊人。我想让她冷静些,却掰不动她的腕子……不该低估练琴的女人的手劲。

“不用说。……我识字的,见过您记事簿上边的署名。……森医生,鸥外大人……。”

她抬起一只手,端端地解了和服的衣带,绣着金丝胡枝子的带子便从她腰上滑下来,堆叠在我的小腹。绯红衣衫从肩上褪下,白色的内里却把她衬得颇具风情。……不,先不想这些,她今晚醉得很奇怪。

“要抱我吗?……”

“……什么?”

“鸥外大人没有体验过吧。毕竟回国的时候好多地方都下了禁令呢。”

她的手覆上我的手背,指腹有弹琴留下的薄薄的茧子。

“不必,你还是先喝点水……”

“抱我吧。……醉成这样的我对您来说可是天赐良机……。您不想吗?还是说我比不上京都和德国的女人呢?……”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您也婆婆妈妈的……鸥外大人。所以才说啊,趁我醉得还没反悔……”

她忽地倒下了,脸埋在我的衬衣里,呼吸和酒热贴着胸口传来。我松了口气,把手伸到她散了的发髻上,从明艳的发间替她解下了半挂不挂的发绳。她动了动,又嗫嚅几声。我试探般地唤她。

“满枝……?”

“红叶……奴家的名字是、红叶……。”


自那以后又过了半年,我如约在红叶的季节前往热海的客栈,问起满枝的事情,却被告知了先前一直好奇着的,满枝的身世。

“那姑娘其实是个外地逃过来的艺娼妓……满枝也只是化名。哎呀,您有所不知,有些地儿还没完全取缔这种生意,还有女人被买卖的。满枝逃到这里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依她的一手好技艺就知道了,从前的楼家一定是大势力。她在我这儿声名大了,终是被原主闻风追来了……

“那姑娘当然聪明,能独身一人逃到外地谋生也是坚强。可再聪明、再坚强又有什么用呢?独独一个女孩子家的,手里只有一把琴,却没有保护自己的剑。怕是有了也敌不过那些为钱卖命的家伙吧。……您有所不知呀……现在这些地方的暗娼,都是打小就被卖到窑子里的。您是没见过旧时代那些跪坐在格子们里的娼妓,满心疲惫又夜夜以泪洗面的,白日里却强颜欢笑,如商品般供客人挑选,夜里就给男人蹂躏,一点自由也没有……

“您说满枝?已经死啦!……多好一姑娘,在我这里从来不添麻烦,空闲时也帮我照看店铺,但凡我请求的,没有钱赚也会看在我的情面上去赴宴。……花街的武人追过来那天满枝已经不在我这儿了,被盘问了几句、砸了点东西,事情也就过去了。正巧那段时间有个剧团来本地巡演,演的正是那个有名的《道成寺》。您也听过的吧?就是那个怨女花子的故事。第一幕的时候我瞧着那扮演花子的女人,舞姿和歌声都有些熟悉。她带着乌纱帽跳了几步舞走进寺庙,您猜怎么着……那个花子爬上吊钟的时候忽地丢掉了乌帽,连同厚重的假发髻一起取下了,一头红艳艳的发便倾泻而下——那正是满枝!场下观众都惊呆了,我更是感到难以置信。满枝口中像花子那样哀怨地喊着‘我恨这吊钟,我恨这吊钟!’,一手揽着寺庙里新吊钟的绳,一手却从背后缓缓抽出一把短刀来。几个穿着绣有楼徽的衣服的男人持刀冲进来,从花道上奔过去,把剧团里的人吓懵了。满枝却笑起来,用那把短刀对准自己……血溅到背景板上,好似画了幅满山红叶压枝图……

“您不知道吗?她啊,不过才十九岁……”




感谢阅读!先给文里的一些东西作个解说……

时代背景大概是日本刚刚对情色营业下了禁令,没记错的话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也有我按理解的杜撰,当成历史架空看也好啦。“满枝”是尾崎红叶《金色夜叉》里的一个情感热烈深切的女配角,在本篇作了红叶的化名。一开始森鸥外猜测的“德子”,缘于作家尾崎红叶的原名尾崎德太郎。红叶喝醉的时候,自称都是“我”而不是的“奴家”,这一点是私设。“出囃子、囃子方”都是歌舞伎的术语,前者指的是台上演奏的音乐,后者是台下伴奏(但我对这个了解无多,如果说错了请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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