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达蒂·洛伊谈:美国无能

作者:阿兰达蒂·洛伊

译者:米老狗

原文发表于The Economist 2021年9月3日

https://www.economist.com/by-invitation/2021/09/03/arundhati-roy-on-americas-fiery-brutal-impotence

美国从阿富汗仓皇撤军后,面临更严峻的问题——从社会两极分化到环境崩溃。阿兰达蒂·洛伊是一位小说家和评论家。

1989年2月,苏联最后一辆坦克离开阿富汗。毫无疑问,苏联军队不敌穆斯林圣战分子松散的联盟(由美国和巴基斯坦情报部门提供培训、武装、资金支持以及理念灌输),在这场长达10年的战争中铩羽而归。同年11月,柏林墙倒塌,苏联开始解体。到冷战结束时,美国一举取代苏联,成为单极化世界秩序的领导者。再转眼,威胁世界和平的不再是共产主义,而是极端伊斯兰教。9·11事件之后,我们熟悉的政治世界天旋地转,而混乱焦点,似是位于阿富汗的山峦叠嶂之间。

历史再次重演。当今天的美国从阿富汗仓皇离场,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讨论美国式微、中国崛起及其对世界其他国家的潜在影响。美国的经济和军事力量为欧洲,尤其是英国,提供了一种类似于文化上的延续性,维持着欧美现状。如今它们难免忧心忡忡:中国,这股势不可挡的新生力量,已经准备好取代美国。

雷打不动的英美霸权给世界其他地区带去了难以言说的折磨,对那些人来说,从阿富汗传来的消息反倒没那么可怕。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那天,我在托萨迈丹大草甸的山上。这片高山上的大草甸位于克什米尔,十年来,印度军队和印度空军在这里开展大炮轰炸和空中轰炸的演练。从草甸的一边向下眺望,可以看见散布着坟墓的村落。数以万计的克什米尔穆斯林士兵为守护国家自主权而战死,于此长眠。

印度人民党是印度教民族主义团体。9·11事件后国际社会对伊斯兰教产生恐惧心理,印人党借此上台执政,掀起了一场有组织的反穆斯林群体大屠杀,数千民穆斯林教徒被残忍杀害。印人党认为自己是美国的忠实盟友。印度安全部门觉察到,塔利班的胜利标志着东南亚大陆上的政治情况发生了结构性转变,其中涉及三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印度、巴基斯坦和中国,克什米尔成为地区热点。虽然塔利班的胜利付出了极大代价,但印人党认为塔利班的胜利就是巴基斯坦的胜利:印度的宿敌——巴基斯坦,在过去20年间暗中支援塔利班对抗美军侵占。印度本土有超1.75亿穆斯林人口已经被虐待、被强制隔离在贫民区、被污名化为“巴基斯坦人”,现在又开始称其为“塔利班人”,这些穆斯林人口将面临更严重的歧视和迫害。

大多数印度主流的媒体对印人党俯首帖耳,长期将塔利班人称为恐怖分子。而在五十万多万印度士兵枪口下苟且了十几年的克什米尔人,对塔利班的胜利有不同的看法。他们期望着,在暗无边际和毫无尊严的人生能找到一线希望。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的具体细节仍在不断浮现。我与人们交谈了,有些人认为塔利班占领喀布尔意味着伊斯兰打赢了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还有些人认为这标志着这世上没有力量可以打败为自由而战的人。人们热衷于并且想要相信,塔利班已彻底改变,不会回到原来残暴的样子。人们同样认为,区域性政治局势也就此天翻地覆,并希望这会给克什米尔人一些喘息的空间和重拾尊严的机会。

我与他们交谈时,坐在遍布炸弹坑的大草甸上——相当讽刺。那天是印度的独立日,为了防止抗议活动,克什米尔人被关在家里。在印度边境的一边,印巴军队正激烈交战;另一边,中国军队在附近的拉达克越过边境,驻扎在印度的领土内。我感觉阿富汗近在眼前。

二战后,为了建立和巩固宗主国式的领导地位,美国进行了一系列军事征伐,冲破一个又一个(非白人的)国门。美国派遣部队、杀伐百万、掐灭新生的民主政权、扶持暴君并滋长残酷的军事占领。美国采用了以一种现代版的英式殖民说辞——无论如何,美国肩负使命,必须无私地开化那个国度——越南如此,阿富汗也是如此。

看你想关注哪一段历史,无论是苏联、背靠美国和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圣战者、塔利班、北方联盟,还是极其惨暴奸诈的军阀、美国和北约的武装部队都已经将阿富汗人民敲骨吸髓。所有集团,无一例外,都犯下了反人类的罪行。所有集团,都为基地组织、伊斯兰国及其附属机构等恐怖组织的运作创造了土壤和环境。

倘若“赋权女性”、“将她们从家庭和社会中解脱”,这些“高尚目的”是为了弱化军事入侵的动因,那么苏联和美国都可以义正言辞地表示,它们确实提振了、教育了、赋权了一小部分的阿富汗城市女性(之后就将她们弃于暗无边际的厌女炼狱)。可是以炮火为手段去发展民主或者女权主义,都是无法奏效的。阿富汗女性已经并且会继续用她们自己的方式、在她们自己的时代,为自由和尊严而战。

美国从阿富汗撤军是否标志着美国霸权开始下坡路?阿富汗是否会维持“帝国坟场”的人设?也许不会。尽管喀布尔机场的局面十分恐怖,但撤军的惨败对美国的打击可能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

美国在阿富汗挥霍的数万亿美元,其中大部分都流回了美国军工行业,包括武器制造商、私人雇佣兵、物流公司和基础设施公司以及非营利组织。在美国侵占阿富汗期间,据布朗大学的研究人员估计大约有 170,000 阿富汗人死亡,占大多数。这些人在入侵者美国眼中显然微不足道。撇开鳄鱼的眼泪不谈,2400名被杀的美国士兵也不算什么。

塔利班卷土重来,将了美国一军。2020年,两方曾签署多哈协定以求和平的权利交接。但此次撤军同样也体现了美国政府精于计算。它要算计,如何更好地在这飞速变化的世界里,把钱和武装力量用在刀刃上。现在许多经济体受困于封锁和新冠,而科技、大数据和AI正铺开新的战场。对比之下,侵占领土可能没从前那么重要了。何不放任俄罗斯、中国、巴基斯坦和伊朗深陷于阿富汗的流沙中,让它们去面对饥荒、经济崩溃和内战,而美国从中抽身,修养军备、整顿行装,应对中国与台湾的潜在军事冲突?

美国真正的悲剧不是阿富汗的惨败。当年美国在越南仓皇撤军,国内反战抗议活动击溃了本土防线,这大多是源于民众对强制征兵的不满。当马丁·路德金指出资本主义、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相互勾连,反对越南战争,他遭到诋毁;当穆罕默德·阿里拒服兵役并宣布坚决反对越战,他被剥去世界拳王头衔,获牢狱之灾。虽然阿富汗战争并未在美国的街头巷尾掀起同样的愤慨,但“黑人命也是命”的运动中也指出了种种主义的相通之处。

在未来的几十年内,美国将不再是一个由白人主导的国家。一直到今天,黑奴、对原住民的种族屠杀和财产剥夺仍然频繁地出现在公共话题中。这些故事很有可能与其他因美国及其盟友发动战争而造成的苦难故事结合在一起。民族主义和美国例外主义也拦不住人们的讨论。美国国内的两极分化和分裂迟早会导致公共秩序的严重崩盘。我们已经能见到早期迹象。而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麻烦。

几个世纪以来,美国都可以选择退回自己舒适的国内——有充沛的土地和淡水,没有敌对的邻居,两边都是海洋。现在,大量石油靠水力压裂产出。但是,美国自然地理资源正在发出警告。美国自然资源已不再能够维持“美式生活”,也不足以维系战争。(同样,中国的自然地理条件也不能继续维持“中式生活”)。

海平面上升,海岸和沿海城市岌岌可危。森林燃烧,火舌舔舐着人类安居的文明,大火一边蔓延一边吞噬了整个城镇。河流干涸。葱茏山谷日渐干旱。飓风和洪水摧毁城市。地下水枯竭,加利福尼亚正在下沉。科罗拉多河上标志性的胡佛水坝的水库,为 4000 万人供应淡水,现在正以惊人的速度干涸。

如果帝国及其哨岗需要掠夺地球资源来巩固霸权,那么是美国?欧洲?中国?或是印度?到底是谁在掠夺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真的不应该再讨论“是谁”这个问题。在我们忙于争辩时,地球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