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会一件一件被完成,中途又会涌现别的事情,完成与涌现不断循环,没有真正的班机抵达时刻,然而我的焦虑就像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我第一次在想象中见到它时,便决定了一生中都会与它重逢。
1.
不论有没有错过春天,暑天总算是快马加鞭如约而至了,山花焦灼,湖水荡漾,柏油马路冒热气,似要粘住少女的裙裾,毕业生手捧向日葵在建于山脚下的校园里影相,也有急匆匆搬运行李的货车,像飘在海里的鲨鱼吞吐蓝色泡泡(包裹是蓝色的)。当然也有无尽的、无尽的等待与失意,别离倒没有那么伤感吧,我们是Z世代的人,现实和网络早已分不清。
下午三点坐校园公车去交材料,耳机里放《蜚蜚》,想起《倾城之恋》,白流苏与范柳原在危墙之下终于不「谈」恋爱,而是投身恋爱了。港站爆发只占了几页篇幅,张爱克制清醒,炮弹和饥饿都点到为止,不仔细看真看不出绝望与惊骇,年轻时读只得一点概念——可能是吊桥效应使他们相爱吧。
这几天兵荒马乱办手续,满学校跑,在货车上与蓝色编织袋、灰银色行李箱共处一室,便想起张爱来。想起白流苏,张爱写流苏与范柳原团圆,是不是也藏了一点私心呢,那时候她一个人在港大,看见图书馆里教授的妻子冒战火送蛋炒饭给教授吃,蛋炒饭没有吃完,剩在那里,她好几天没吃饭了,也不好意思要饭吃,忍着。张爱有没有希望有一个范柳原来接她去浅水湾呢,那边总饿不着。然而她又是知道的,范柳原靠不住,结没结婚都靠不住,白流苏没有立身处,总得找张长期饭票。倾城之恋,香港城是倾覆了,有没有成全她,有没有恋,谁说的清楚,那危墙下相爱的一瞬间总可以保住十年八年的相敬如宾。
《蜚蜚》原本在唱什么我已不挂心,毕竟我信罗兰·巴特说的作者已死,有几句确实令人想到白流苏和范柳原。
爱上你总会流言蜚蜚
听说你对待情像马戏
彷似悬崖上恋爱其实有多精彩
全凭自欺欺骗我赢得到爱
危墙下的恋爱承受太多悲哀
好在白流苏清醒,没有《蜚蜚》里那么为爱奋不顾身,最尾爱上范柳原,范柳原把俏皮话留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那也没太大关系,她擅长低头,擅长自欺,何况比当初留在白公馆里已经好很多了。这些悲哀只是一个手势,挥一挥也就过去了,张爱的爱情写得像账簿,一笔一笔计较下来,人们都得到自己应得的。
至于女权主义在张爱的作品里有没有得到表现,女人谋生,只要不害别的女人,不管以何种方式谋生,都是女权主义。
2.
「令今生不爱我的人,子子孙孙流传着他与隐秘的我相爱的传闻。」
不论是绵绵还是明明,不论说了多少遍从来未爱你,不论是爱得精疲力竭还是你六岁当天已是我偶像,阿梦还是爱得动,他怎么会爱不动呢?
明明靓得不讲道理,阿梦爱得不讲道理,要像感谢茅德冈不喜欢叶芝一样,感谢黄耀明不喜欢林夕,不然我们要丢失多少夏雨天,他写四千支歌,赢不到一人心,但赢得到700万港人的心。
人有时真是爱看心碎哪,要看林夕在二丁目心碎,在下雨天心碎,在深夜心碎,在富士山下心碎,心碎成了艺术,不心碎怎能写作,谁不是痛苦了才愿意写,我也是痛苦了才可以写一点点千字文,非常私人的,碎片的,毫无道理的。
忙得像陀螺,连轴转,躺下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但是脑子异常兴奋,根本睡不着,然而又看不下去书或是电影,因为我这几日活得像《小团圆》的开头,所有的战争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等一条消息,等一天来临,等红灯变绿,等天父体恤好人。
3.
距离我第一次看见喜马拉雅的猴子已经过十年了,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生活出现了断裂,事情朝着完全不能掌控的方向走去,我知道再也不能够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从此将会有一系列不能理解、不能完成、一片混沌的事件插入我的生活,那只喜马拉雅的猴子名为焦虑,它会比张爱出现在脑海中的频率更高,它会越来越巨大,黑云压城,吞没一切。我在努力与它斗争,方法只在一段时间内有效,等那只喜马拉雅的猴子习得了耐药性,便要换另种方法。
如果我不想到喜马拉雅的猴子,我就会快乐,而我无法不想到喜马拉雅的猴子,因为那只猴子和我同根同源,没有那只猴子,就没有我。我试过的但已经失效的短暂忘记猴子的方法:
十三岁:看偶像剧
十四岁:看青春小说
十五岁:读张爱玲
十六岁:在黄昏睡觉
十七岁:看电影,读红楼梦,写作
十八岁:听苏打绿、张国荣,大量读书观影,写作
十九岁:读文论,读哲学
二十岁:看伯格曼、在夜班公车上听两个伟文
二十一岁:散步、听新古典
我和我的猴子同步成长,我要不要恨那只猴子呢,问题是我恨它毫无用处,那只猴子巨大的时候,我就希望自己缩小再缩小,连恨的力气也不会有。何况,时代喧哗,把那只喜马拉雅的猴子喂养得更巨大,更不可战胜。
我无法杀死那只喜马拉雅的猴子,和平相处已是极难。黄伟文一人一首成名作送给Mischa的是《难道我还未够难》,每天生还已是极难,这支歌现下在唱我。
焦女士写《关于我爱你》,我得到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是这样;不过《如何》没有答案,没有人值得我戴上玫瑰色的眼镜,而爱是交易、货币或词汇,我的孤单和孤单的我各自无言,彼此看见。
《倾城之恋》里有不起眼的一句:她所乞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这句不仅在写白流苏,也不仅在剖白张爱自己,把母亲换成父亲,换成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机构,都是毫无分别。
以下来自《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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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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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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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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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注:为防痴线杠,提醒一下,这段是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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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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