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对我影响颇深，并贯穿了我从始至终热爱文学的岁月。从高一时在课业夹缝中读《倾城之恋》，到大三的寒假读完她的残稿《少帅》，期间读书的心境与身处的环境变换许多，而唯有张爱，永远在那里，总是在那里，照拂我，关照我，并且，懂得我。用已故作家林奕含生前采访时所说的一句话：我曾经是一个中毒非常深的张迷。我永远会是一个中毒非常深的张迷。

为何说“中毒”？

这个解释起来太复杂了，大概可以引用研究张爱玲的学者许子东的例子来让大家意会一下，在所有采访的问题中，无论是鲁迅和张爱玲您选择和谁做朋友，还是在路上遇见张爱玲会不会和她打招呼，许子东的答案都是不想和张爱玲发生任何除了文学交流方面的关系。

是不是有点叶公好龙的意味？我也这样怀疑许子东。然而问及我自己，我的答案大概和他是一样的。纵观中国文学史上的巨匠们，没有一个人如张爱玲，让人不敢靠近，亦不忍远离。这或许可以称为“中毒”之状态。

前几天我一口气读完了许子东写的《许子东细读张爱玲》，是真的一口气读完，从下午六点半到深夜十一点半，期间翻出了所有张爱的书，有两本《雷峰塔》和《易经》在南京，其余的全在家里，这些书中，《倾城之恋》和《小团圆》是2016年分别两次购于高中读书时县城的实体书店，《怨女》《流言》《半生缘》是2019年大一下学期购于当当网，《重访边城》《红玫瑰与白玫瑰》2020年暑假购于多抓鱼，其实《红玫瑰与白玫瑰》我高中时借同学的书读过，《雷峰塔》《易经》购于2020年大三上学期，《华丽缘》《少帅》购于双十一，寄到家中，所以读完时已是2021年了。

写这么多是想表达，张爱是我认真阅读的作家，从口袋中余钱不多、穿越大半个城区到实体书店按原价购买，到物流及其发达、网购便利时随意在网上下单，一本一本收集，此间心境不似我购买王小波全集和简·奥斯丁全集，得来的那么容易，反倒不会珍惜。

张爱玲塑造了我的爱情观，更扩大点说，塑造了我的人生观。提起她时，总会有金句爆出，譬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是胡兰成写的，再譬如，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初见于散文《爱》，收录于散文集《流言》。

很多东西并非作家所愿，而女性作家的悲哀在于，如果她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那社会报道离不开她幸福的家，比如杨绛；如果她不幸一生情路坎坷，那社会评价更离不开她的前伴侣。曾经我也是从张爱的情史八卦了解她的，八卦永远比作品和才华跑得快，这实在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

张爱玲的作品中有“魅”，可理解为“魅力”，同样也是“鬼魅”，我喜欢这个“魅”字，在一切都除魅的现代社会里，张爱的文学作品，保留了原始的暴烈和冲动。我曾和许多人谈起张爱玲，一面之缘的学姐、相知多年的友人、翻到我QQ相册里有张爱的高中同学，但是其实都无从谈起，因为我讲不出我喜欢她哪里。

我喜欢王小波因为他逗我笑，我喜欢陀翁因为他写人性深度让我汗毛倒竖，我喜欢卡尔维诺因为他给出了现世的另一种可能，我喜欢苏轼因为他救我于人生至暗时刻，我喜欢梵高因为他的画让我感到热情……我喜欢张爱玲，没有理由，若有的话，那就是——因为她是张爱玲，因为我是我。

像不像爱情？完完全全的无因之爱。我从不在作文里引用她，她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现实的好处，在互为工具的生活里，我们并不互为工具，我们与灵魂的事相关。

关于作品的记忆太散乱了，近乡情切更使我不愿提笔。此时读完《许子东细读张爱玲》，便半逼迫半自愿地让自己写下关于张爱玲的一些想法。

先讲《沉香屑·第一炉香》，许子东老师以萨义德的东方主义为基底，分析了《第一炉香》中张爱玲对香港殖民地时期的建筑描写，俨然是上海人眼中的香港。而我们知道，主义是批评家的事，写作的天才们哪管什么主义，她就是主义本身，当年我15岁第一次读张爱，也是《第一炉香》，不太懂，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爱而不得但心甘情愿献身的故事，快到结尾处有一句：“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这话挺有道理，女主人公的担当和坦诚当时很击中我，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简言之，这是个坚强的女性，我的性格里，很大一部分的坚强，来自于张爱玲的女主角，她们在民国动荡的年代里，谋生的同时亦谋爱，我是相信这一点并不以为耻的，衣食足而知荣辱，一百年前通过谋爱的手段谋生没有什么大不了，极致的现实主义是让自己首先得活下去。

而反观张爱本身，她算是知识分子女性，她不需要通过谋爱的手段谋生，甚至她将稿费当做分手费给胡兰成。一个有能力的女性，并不高高在上地要求所有女性同她一样，反而在文中为她们辩护，这是我对她的第一个敬意，她是不虚伪的。

再讲《金锁记》，女主角曹七巧是我看到的她的作品中最恶毒的一个女人，她从被害者变成加害人，黄金的枷困住了她，她也用同样的枷困住她的儿子女儿，十足的心理变态。张爱的作品里，描写人性之恶到此种深度的不多，这也是饱受赞誉的一篇，被傅雷称赞过，被夏志清称为中国中篇小说第一篇。文学史意义上很大，对于我的私人情感来说，它只能让我对曹七巧既爱且恨，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了。

到张爱唯一的HE《倾城之恋》，也是男女战争，白流苏和范柳原，女的想找长期饭票，男的想寻爱寻色，奇葩的组合，小说中男女时时过招，通常是白流苏输，最后却组成了家庭，怎么组成的呢，香港的陷落成全了他们，香港城陷落了，非常的战争时期，一男一女觉得除了彼此之外无可依靠，于是他们结成了夫妻，所以叫《倾城之恋》，倾了一座城成全他们，像是作者开的金手指。但张爱是经历过港战的，所以无可厚非，这是事实。据许子东说，很多张迷喜欢这一篇，我不太理解，要是想看HE，不必找张爱玲，她是向来不愿成全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故事的。《小团圆》是什么团圆，是盛九莉和邵之庸的几个老婆相遇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此之谓小团圆，张爱对自己比对小说人物狠多了。

《小团圆》应该算是我读过的最多次数的张爱的作品，整个高中都在看，反复看，高考宣誓一百天时也在看。这部书算是张爱玲的作品中评分不太高的一部，前三章意识流比较严重，人物混乱的登场让人摸不着头脑，时间线跳跃，而这本身又是张爱玲自传体小说，吸引猎奇的读者却使读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评分低是正常的。我能反复读的原因大概也是人物关系弄不懂，张的家族很显赫，应当算是民国作家中最显赫的一个，虽然最后败落了。童年时期她几经辗转，从上海到天津又回上海，母亲在她四岁时出国，她是被过继给大伯家的，所以叫父母是叫叔叔婶婶，家族的庞大又使得她以儿童的眼光描写童年时，老是有很多亲戚出场，估计小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人物关系。后来我明白她那么混乱地描写童年的原因，一个人老年时回忆的时候，不可能是线性回忆的，她是传主也是作传人，同时这不是传记而是自传体小说，虚构是存在的。

整个《小团圆》其实只讲两件事，读书和爱情。

《小团圆》的开头，“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这是第一段。第二段是：“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小团圆》的结尾，还是“大考的早晨……因为完全是等待”，而倒数第二段，写盛九莉梦见邵之庸，张爱写：“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张爱读书的过程很辛苦，因为战争的缘故没去到伦敦大学，后来到了香港大学，在香港大学她要努力拿奖学金，而因为港战，她的成绩档案全部被烧毁，后来她在洛杉矶，即使她是名满华文界的作家，由于没有文凭也很难在大学体制中生存。《小团圆》里的开头和结尾，都是写大考，很符合我高中的心情。至于爱情，她没办法忘记胡兰成，这是事实，但她到老了回忆他，不爱他了，只是怀念那段时光里的自己，这也是事实。

我读到这总想起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有张爱的影子，林本身因为抑郁症的原因也没有获得大学文凭，我记得她在婚礼的演讲中说过一句话：“天知道我多想要一张大学文凭！”而至于爱情，在采访中她多次提起张爱玲，她说李国华（《房思琪》的男主角）是胡兰成缩水了再缩水的赝品，即胡兰成的缩水是现实中强暴她的狼师，而狼师的缩水是李国华。

我喜欢的作家是这种极其坦诚的作家，林奕含的采访多听几遍，会意识到一个事实，就是，她借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壳，非常隐晦地表达了她和曾经伤害了她的狼师的关系，如她在介绍《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所说，这是一个少女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这里面是有一个“爱”字在的，她本身的故事，是有一个“爱”字在的。

既然讲到了爱情，自然得提一提胡兰成，我不想罗列他们的爱情史，从《封锁》这个短篇讲起吧，《封锁》是我最喜欢的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没有之一。而正是因为《封锁》，胡兰成在报纸上看过之后，起了结识张爱玲的愿望。我此前读《封锁》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封锁》讲得是一个电车上短暂的恋爱的故事，因为战争时期的封锁，电车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银行经理宗桢（有家室）和大学助教翠远（未婚）短暂的交流中产生了对彼此的爱情，而之后封锁解除了，翠远一回头，发现宗桢坐回了原来的位子，封锁解除的同时爱情解除了。就是个这么简单的故事，并不苍凉华美，却深深打动我，也深深打动胡兰成。张爱在这里借女主之口讨论了“真人”和“好人”，翠远爱真人，而非好人，即爱不虚伪不矫饰的人。某种意义上说，胡兰成其实是个“真人”，面对自己的三心二意，非常坦诚。

胡兰成写张爱玲，说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林奕含说无论她多么厌恶胡兰成也不得不承认，《今生今世》中的《民国女子》一章，是写张爱玲写的最透彻的文章之一。本文标题也引用了胡兰成的“临水照花人”一说，我并非也无意为胡兰成正名，胡兰成是个彻彻底底的滓渣，他也没有为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提供什么伤痛的原料，在遇见他之前，张爱玲已有能力写出《第一炉香》，若说他为她提供了渣男的佐料，也不见得，毕竟他多像乔琪·乔，张爱玲在《第一炉香》中通过想像就已经写出来了。完完全全是预言。

张爱玲的才华的高度，已使得她完全不必要靠八卦来吸引读者，这么多年阅读张爱玲，我也完全可以抛开胡兰成来审视张爱玲，她比谣言华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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