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专制政权政改反而更短命?

专制政权引入民主特征,是会延长还是损害政权寿命?现有的文献表明,这是个复杂而且富有争议的问题。Gurr(1974)发现,带有民主和专制双重制度特征的“半民主”(semi-democracy),相对于民主政权和专制政权更短命,他认为这支持了Eckstein(1973)的“一致性理论”——当权力结构与社会制度匹配时,政治制度更稳固。Gates et al.(2006)有同样的发现,并认为这是因为民主和专制都是可以自我实施的均衡,但“半民主”不是。Schedler(2002)认为引入多党选举会构成对专制的破坏力量,因为选举为反对派提供了协调的信号和组织集体行动的机会。Acemoglu and Robinson(2006)认为部分开放选举权可能会政治联盟的诞生,要求进一步权利扩大。开放媒体和允许自由结社同样有增强集体行动的功能(Kuran 1989; Lohhmann 1994)。这都可能导致成功的民主化和专制政权的垮台。这些研究都表明,混合了专制和民主双重特征的政权具有内在不稳定性。
而另一些研究认为,有限度地自由化、增加民主特征能稳固政权。Ghandhi(2008)强调了引入选举对反对派的吸纳(co-optation)作用。部分民主化可以释放独裁者约束垄断和减少权力滥用的可置信信号,从而减小反对派推翻政权的激励(Boix and Svolik 2013; Magaloni 2006; Myerson 2008; Svolik 2009, 2012)。
总之,引入民主特征对政权存续既有正面效应,也有负面效应。尽管很多研究表明, “半民主”相对于民主政权和专制政权而言更短命,即使控制了收入水平和时间固定效应结论仍然成立(Gurr 1974; Epstein et al. 2006; Gates et al.2006; Goldstone et al. 2010)。但是在“半民主”和存续期短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吗?难道当1990年代乍得的独裁者蒙博托(Mobutu)和1948年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Friedrich Wilhelm IV)为了更好地掌权而进行部分自由化的时候是完全昏了头?既然“半民主”特征会损害政权的存续,在位者为什么还要引入或容忍这些变革?我们并不知道“半民主”和存续期短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因为之前的研究并没有对两者存在相关性的三个替代性解释做出有力的反驳。
Knutsen和Nygard在今年发表于美国政治科学杂志(AJPS)的文章中,检验并反驳了这三个替代性解释,论证了“半民主”和政权存续期短之间的因果关系,并认为这应该被当做比较政治学中不多见的一个特征化事实(stylized fact)。
首先介绍一下“半民主”和政权存续期短相关的三个替代性解释:
一、“半民主”存续期短,是因为内生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冲突。动荡和冲突既是导致独裁者被迫自由化和“半民主”产生的原因,也是“半民主”短命的原因。因此,短命是由于动荡和冲突的背景,而非“半民主”的内在特征。
二、是其他制度特征(如军人干政、政党政治特征)决定了存续期短,而非“半民主”。
三、目前的民主化指标有局限性,没能衡量所有的政治变革。比如,在已经很民主的国家发生的自由化和极度专制的国家发生的非自由化,是不会导致其指标发生变化的。因此“民主”和“专制”国家的存续期可能被高估了。

在检验和反驳这三个替代性解释之前,首先看一下政权类型“民主”、“专制”、“半民主”的分类依据和具体度量。
Knutsen和Nygard采用了Gates等人(2006)发明的Scalar Index of Polities(SIP)指标来对政治制度进行分类和测量。该指标体系衡量三个维度:①领导人产生方式,是否经由开放、有竞争的选举;②权力制衡,是否存在对领导人的充分约束;③政治参与,有多大比例的民众有权选举领导人。按照更细化的分项标准对各国打分,并在这三个维度上都标准为区间[0, 1]的连续数值。将每个国家的取值视为三维空间上的一个点。点(0, 0, 0)代表绝对的专制,(1, 1, 1)代表最理想的民主。除了这两个点作为顶点外,边长为1的正方体还有另外六个顶点和一个中心点,分别是:(0, 0, 1)、(0, 1, 0)、(0, 1, 1)、(1, 0, 0)、(1, 0, 1)、(1, 1, 0)和(0.5, 0.5, 0.5)。这样,就可以计算出来每个国家取值对应的点距离这九个点的空间距离。如果它距离点(0, 0, 0)比它距离任何其他八个点都要近,则定义为“专制”;如果它距离点(1, 1, 1)比它距离任何其他八个点都要近,则定义为“民主”;介于这两种情况之间,则定义为“半民主”。(不难想象,“专制”对应的是该正方体左下角1/16的体积,“民主”对应的是该正方体右上角1/16的体积;“半民主”对应的是除此以外7/8的体积。当然,国家的实际分布情况和各类别体积比例无关。)

国家政治制度的动态变化可能会引起政权类型的变化,比如从“专制”转变为“半民主”,或者从“民主”转变为“专制”等等。因此可以统计出各个国家在政权类型发生变化前维持的时间。下图展示了1800年~2000年不同时期时全世界不同类型政权能存续的时间。图中可见,大约1950年前,“专制”政权的存续期长于“民主”政权,之后则趋势逆转。而在1800年~2000年,三种政权类型中,“半民主”的存续期几乎一直是最短的。

但是在“半民主”和存续期短之间真的存在因果关系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上文陈述过的三个替代性解释进行检验。因此,作者应用生存模型(survival model)对影响不同类型政权存续期的因素进行了检验。(下文的生存模型回归中,政权类型发生改变则为“失败”(failure),报告的系数均为时间比值(time ratio)——即该变量增加1时,存续期增长的倍数。)由下表的A1模型可知,在1900年-2000年之间,“专制”政权的存续期是“半民主”的1.8倍,“民主”政权的存续期是“半民主”的3.6倍。

一、检验内生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冲突
为了检验过去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冲突是否是遗漏的内生变量,在模型A3中增加了“过去的不稳定”(Past Instablity,过去5年中的骚乱游行等的次数)、“民主化压力”(Pressure to Democratize)、“SIP指标改变”(SIP Change)三个变量,回归结果显示,“过去的不稳定”(系数0.67)会显著降低当前政权的存续期。另外两个变量统计不显著,但“专制”和“民主”的回归系数几乎没有变动,这表明即使控制了社会动荡/社会冲突,“半民主”的存续期仍显著地短。模型A4和A5分别控制了“过去十年中的政变”(Coups Last 10 Years)、“统治联盟持续期”(Ruling Coalition Duration),变量对存续期有显著影响,但“专制”和“民主”的回归系数仍变动不大。模型A6考虑了一种情形,该国家正处于“政治过渡”(Polity Transitions(-88))中,不出意外地,这显著缩短政权的存续期,但“专制”和“民主”的回归系数仍基本不变。模型A7控制了国家固定效应,结论仍不变。
这说明,回归结果不支持第一个替代性解释。即使控制了过去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冲突,以及考虑“政治过渡”和国家固定效应,“半民主”存续期短的结论仍成立。

二、衡量政权的其他制度特征
Geddes(1999, 2003)认为如果想弄明白为什么有些非民主政权比其他更短命,必须对谁执掌政权和制定政策进行区分。Geddes, Wright, and Frantz(2014)将政权分类为:一党制、个人独裁、军人独裁、君主制。Hadenius and Teorell (2007) 将政权分类为:君主制、军人独裁、多党制、一党制、无政党。下表展示了他们的不同分类和各类存续期的不同。

为检验政权的这种分类是否影响“半民主”存续期短的结论。作者进行了新的生存模型回归。见下表。模型B1是基准回归。模型B2、B4为控制了Geddes等人的分类标准后的回归。模型B3为控制了Hadenius等人的分类标准后的回归,模型B5控制了“霸权”(Hegemonic)、“竞争”(Competitive)两个变量(Brownlee, 2009)。结果表明虽然增加的各分类变量系数有差别(表明各类政权存续期确实存在不同),但系数不显著,而且“专制”和“民主”的回归系数仍基本不变,“半民主”存续期短的结论仍成立。
这说明,回归结果不支持第二个替代性解释。也就是说,是政权的民主程度,而非政权的其他制度特征,影响政权的存续期。

三、捕捉“专制”和“民主”政权中的政治变革
如上文所示,第三种替代性解释认为目前对民主化的度量指标因为存在天花板(Ceiling)和地板(Floor),无法刻画“专制”和“民主”政权中的政治变革,可能导致“民主”和“专制”政权的存续期被高估了。为此,作者对政权类型的变化进行了分类, 将政权类型变化分为“自由化”和“非自由化”两类,并且设定了天花板(Ceiling)和地板(Floor)两个虚拟变量,如下表所示,重新进行了生存模型回归。模型C1为基准模型。由下表中AIC值能看出,模型C2和C3的回归结果显著好于基准模型C1。模型C2中只考查“自由化”的政权变化,这样可以减轻地板偏误(Floor bias),回归表明,“民主”政权的存续期仍显著高于“半民主”,但“专制”和“半民主”有着同样的可能性发生“自由化”变革。模型C3中只考查“非自由化”的政权变化,这样可以减轻天花板偏误(Ceiling bias),回归结果表明,专制”和“民主”政权的存续期仍显著高于“半民主”,但值得注意的是,“民主”的系数减小了很多。模型C4增加了天花板(Ceiling)和地板(Floor)两个虚拟变量,天花板(Ceiling)系数为5.2,显著大于1,这说明“民主”政权易于维持,稳定性最高;地板(Floor)系数不显著;但“专制”和“民主”系数仍然显著大于1,说明“专制”和“民主”政权的存续期仍显著高于“半民主”。
第三个替代性解释得到部分支持。但没能动摇“半民主”存续期短的结论。这部分另一个有意义的结论是:“专制”和“半民主”有着同样的可能性发生“自由化”变革。

结论:
尽管现实中有些“半民主”政权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总体来看,“半民主”存续期不如“专制”和“民主”政权长。经过对三个替代性解释的检验,结果表明,“半民主”存续期短的结果依然非常稳健,这一点应该被当做比较政治学中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化事实(stylized fact)。
政治学家们对“专制-民主”的二分法表示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并且强调应该重视政权的其他制度特征(如一党制、军人独裁等),但本文的论证表明,起码影响不同政权存续期长短的仍然是其民主化程度,而非其他制度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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