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第一年写过一个回家琐记,现在进入疫情第三年,已经两次一个人在北京过年,经历了难以言说的2021年,我无法在这里给过去的一年写总结,就写一些碎片,写一个不回家琐记吧。
1 年末是一年中日光最短的时候,我住了几天医院。病房在一个高楼上,每天能看到很美丽的夕阳。我喜欢那一片火红,哪怕是躺在床上,也伸出埋着输液针的手对着窗户拍照。那段时间真是太难了,不是物质上的难,而是情感和精神上的。我要给自己做一个很大的决定,却几乎没有可以商量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在停滞之中,内心焦灼,无从解决。在医院的几天没有网络,所以如非必要很少刷网。我睡觉、看小说、看住院前在ipad上下载好的喜剧。下午的阳光总是很好,比我那个见不到阳光的小公寓舒服多了,如果不去想生活和工作上的困难,不去想感情上的痛苦,也不太在意身体上的不适,这几日住院生活就好像度假一样。我们同一病房的三个人都在高校工作,我右边是比我大的教授姐姐,从云南来看病。陪她的外甥女是个利落的小姑娘,她解答我关于订饭订陪护床程序的问题,护士给我术前输液没有弄好针头和开关,液根本不动,也是她细心发现了(我还傻傻地看毛姆),热心帮我叫人来调。她们不是第一次住院了,可对医院的熟悉并不是人人想要的东西。教授姐姐说:年轻的时候要强,一心扑在工作上,把青春都交给工作了!我那时候眼里就没有别的事,就是工作!每天晚上她都要跟孩子说说话,孩子还小,她语气温柔,跟她与同事朋友打电话时果断干脆的声口截然不同。我左边是个比我小的妹子,还是博后,做一个很小的手术,朋友来陪床一天,准备出院就坐火车回家休息。她为实验和发表焦虑,问我文科做科研是怎样的体验,担心找工作的事和北京的居大不易。
出院前一天,住院大夫来查房,在我俩这里短暂停留后去跟最里面床位的教授姐姐说话。博后妹子笑说“大夫都不理我了”,我说,那证明你都好了,不用关注你了呀。我们说着话,没有注意到大夫什么时候离开的,忽然那位姐姐哭出声来,她哭着,哽咽着用带口音的普通话抱怨说“怎么不管用的”。我们都不说话了,觉得很难过。后来大夫又回来,她已经擦干了眼泪,腰杆笔直地站着,小声跟大夫交流着,我听见她说,要那种进口的药。出院之后我搜了她学校的主页,看到网页上的照片,一个健康的、满头乌发的她。她是研究植物的,在我喜欢的大理。我在心里企盼她顺利康复。
2 跟小区的鲜花团买了十支蜡梅,二十九块。这些年冬天总看到别人家里的蜡梅,有点羡慕,却又担心自己养不好;又觉得,好好的梅枝折断了插瓶,多少有点矫情不自然。“还是不买了吧,”我想。某天跟同学小鹿散步,她说起在家乡时,冬日人们常常折蜡梅养在家里,也不怎么打理,就能开放很久,“很香”;这又撩动了我的心思。加上忽然家里和此地都起了疫情,又不得回去过年了,于是赌气一样下了单。花到的那天下午正巧跟小鹿散步回家,看到小区传达室一地“枯枝”,我有点不知所措,她倒兴致勃勃帮我挑了一把,理由这一把有两朵已经开了,不久肯定会开得更多。花拿回家,枝干疏离,我没有大的花器,高一点的花瓶只剩一个了,最后酒瓶也派上用场,把十支花分三组插好。一夜过去,就有几个花苞迫不及待地鼓涨起来,又在一日之中,一点一点缓缓开放。花瓶放在窗边,我也坐在窗边读荷马,香气若有似无,混在窗缝透进来的冷意里,化作陋室的微光。
3 我不贫血了。过去的一年如果说有什么收获,就是这一点了。血气恢复是不用检查自己也知道的,我的睡眠质量变得更好,不会明明睡足八个小时,起床时还像被打了一顿似的浑身酸痛。我的手掌不再干枯干瘪,每天早上对着镜子,能看到逐渐红润的唇色,皮肤也渐渐有了点光彩。我又可以享受茶和咖啡了,我的注意力更集中,也更持久,我不再那么怕冷,也不那么容易累。出院后一个月我恢复了锻炼,身体呼唤着运动,这大概就是叫做活力的东西,我失去她好多年了,现在她在我最黑暗的时候回来了。大概,人的情绪和意志,其实也都要通过身体来实现,养护好身体机器,才有可能拥有强大的意志和稳定的情绪。我在变好吗,我要变好啊,我一定会变好,我想。在最绝望和无助的日子里,每天只有自己可以说话,就是身体里这一点点逐渐恢复的活力在跟我对话:不能放弃啊,不能放弃你自己。
4 开发了很多好吃的。买了各种进口奶酪和培根,尝试各种新的吃法。发现一家农大植保所内的面包店,每天的产品都不一样,中午前后才懒洋洋地上新,抢手的几样很快就被抢光了。他们的法棍和蒜香奶酪面包令我念念不忘,特别是花椒法棍,特别的混合带来丰富的口感。快过年了,我换上干净的桌布,新的床品。浴房的玻璃原来积了很厚的水垢,试了几款之后终于买到了有效的除水垢产品,就这样也断断续续弄了好几天,终于有了闪亮清透的玻璃。连马桶也买了可以刷到死角的一次性刷子。是的,痛苦的时候就打扫卫生,专心致志地清洁自己身处的环境。
5 这段时间做了很多梦。有一天梦见去领养人家看望美学,没想到还有很多客人,把小美围得密不透风。我一回,头发现他家还有一只小梅花鹿!心想看不到猫就看小鹿吧,结果纤细俊俏的小鹿居然开口说话了,说的还是英语,而且!腔调和内容还特别油腻!我还没来得及吃惊,闹钟就响了。
还有一天早上上了七点的闹钟(为了挂校医院的报销号),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正做着一个非常非常美好的梦。我梦见不知是谁开着车,带我去看海;海是希腊很特别的一小段狭海,狭窄到可以有大桥越过,而海滩又极开阔净美。我们开了很久的车,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海是碧蓝的,沙子是净白的,夕阳红彤彤金灿灿。有人在冲浪,有人在沙滩上走,海水温柔地抚摸沙滩,风温柔地掠过我的头发。梦里的美景那么真实而震撼人心,我感到了久违的快乐。如果没有上闹钟挂号,也许就不会记得这个色彩斑斓、让我回味至今的梦。希望不久的某一天,能真的去看看希腊的海,被荷马反复描述过的大海。
6 整整半年多的时间,我都在跟自己较劲。在一场热烈却又失败的的感情投入后,我仿佛陷入了失语症,或者也不算失语,因为我不断地写,却又不断地删掉和丢弃,就像史诗里的珀涅罗珀一样,白天织布,夜晚拆开。那些词句和想法在我周围漂浮不定,而我是自顾不暇的溺水者,先要让自己浮出来,才能抓住那些想法,再塑造出有形的文字。这真是痛苦而煎熬的过程,也因为这半年来,自信心被打落到最低,常常对自己说,大概就这样子了,写不出来,就算了吧。但我又不甘心。
疫情的两年,无法去远方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亲人,无法与朋友定期聚会,甚至上了一个学期不见学生的网课。困守在小小的房子里,没有日常的交谈。据说,人是需要说废话的—-不是因为工作和事务的必要而说的话,说废话可以令人快乐。如果这是真的,我大概可以知道自己常常莫名不乐的缘故;而长久不说话的痛苦,大概只能靠尽量让自己不想说话来抵消。而或者无从的表达痛苦已经很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贫血变得严重,遭遇奇葩室友,总是体力不够的那一年吗,还是从房子的纠纷和学校令人失望的拖延开始?又或者是各处的审查删帖愈演愈烈?或者再早一些,从家乡那次大爆炸后,老同学群里的议论中意识到时事是难以交流的话题?
去年十一月八日那期的纽约客有篇文章,讲一个叫做Claude Federicks从八岁开始一直到八十多岁去世前写了几十年的日记,以及跟这些日记相关的故事。Federicks就是作家Donna Tartt的老师,也是她小说The Secret Thing中那位古典系教授的原型;他在世时就常常跟人说起日记的存在,而Getty也在他生前身后分两批收藏了这些手写的日记。但是,这些日记的价值有多大呢?文章作者阅读了现在可以读到的大部分内容(还有很多需要2048年之后才公开),认为日记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写作者,日记的价值也并不很大,只是一个“paper tombstone”。
文章也罢了;但是作为一个从六岁开始记日记的人,读到这篇文章,也让我再次思考日记和写作的话题。我的日记不都是手写的;2004年之后,逐渐开始写电子版日记,因为敲字的速度和便捷度,很多旅行日记和事件记载都是电子版完成的。但手写的日记一直也没有断,虽然书写、管理和保存它们花去不少精力,而这些没有第二位读者的东西,写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写日记呢?曾经有一位大学同学好奇地问我。当时的回答是:等我老了,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读呀。现在想来觉得好笑,原来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老年的想象,就不是什么儿孙绕膝热热闹闹,而是一个人和阅读。这些年,自己重读日记的时候也很少,偶尔搬家或者收拾东西,随机读上一本,最惊讶的是自己的变化—-某时某地的字体,情绪,观点,情绪,在一定时间的隔断后回看,惊讶地发现“原来是那样的”。原来生活似乎平淡无波的我,居然在很多方面都是流动变化的,这是回看过去记录时的惊奇,看到了无数个自己的惊奇。
我还是不甘心失语下去,希望日记里有更多跳脱的情绪,希望自己找回绵延不绝的思路,希望自己可以像从前那样,坐在桌前一个下午写完论文的大部分。我知道找回这一切并不简单—-并不是下一个决心,或者单方面的努力,就能解决。新一年的flag:锻炼身体,以此锤炼意志和心灵。坚持读希腊语。找回专注力。 这是孤独的努力,不回家的每一天,没有家的每一天,耳目所见的痛苦和内心的挣扎:只有强健和辽阔的心灵能让人不再害怕孤独,能让人通向无限的远方。我可以吗?(20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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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你的日记总是深深感动,这时至真至诚的一种写作,是写作原本的意义所在。
希望那个教授姐姐平安
This was such a wonderful read! Thanks for sharing your perspecti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