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琐记

1 半年多没回家了。若在往年也未必多么迫切,可今年,几乎就是一个人独处了六个月。从二月取消机票开始,从冬经春至夏,行程本上的精心做好的计划被一个一个划去,默默吞下遗憾和心痛。学生和同事隔着彼此关闭的摄像头;朋友在邮箱的另一边;家人们在微信聊天的那一头。也不是全没见人:今年有个过去的学生恢复了联系,居然还一起逛了公园。七月特别崩溃的一天发了个哭唧唧的朋友圈,几分钟就删掉,然而被老同学看到追问,约饭安慰。也有认识的人特别古板:“疫情没解除,不出去吃饭。”家里总有些修修补补的意外,联系物业,联系师傅;而身处的世界仿佛也像修补不好的房子,到处是问题。这大概是我刷新闻看手机最多的半年,一边憎恨微信里的消息,一边不得不依赖它保持与外界的联系。这也是我今年居家最久、工作却最没效率的半年。

2 持续几个月的晚睡和连续几天的失眠之后,我回了家,确切地说是跟妈妈一起住在姥姥家。二老都是九十岁上下的人了,妈妈和二姨每人一周轮流值守。临去之前妈妈嘱咐我:要有心理准备哦,姥姥家电视除了睡觉一直开着,很吵;你带上耳机。我是喜欢安静的,但我和父母家的房子,都是窗外人声车声喧闹不止。姥姥家的住所没有被邻居路人打扰的问题,但老人必须给房间弄出各种声音来。这大概就是必须接受的生活吧。

二老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开始活动—-从前是出去晨练,上年纪之后就在床上和家里简单运动。上午大多数时间的核心内容就是制作午饭:买什么,怎么搭配,荤素干稀都要有。十二点准时开饭,吃完饭看一会儿电视,就去午休,如果没有客人或者小辈来,总要躺到快三点,醒了就听广播。起床之后继续看电视,天气好姥爷偶尔去楼下走走,六点钟准时吃晚饭。饭后七点,姥爷看着新闻联播烫脚,八点一过就回卧室睡觉,没有什么电视节目留得住他。姥姥看完天气预报就洗漱了,但是要再看两个小时电视,十点过才去睡。

生活是嘈杂的,电视一直开着,无论电视剧、综艺还是新闻,总令我看得要犯尴尬症。但在姥姥家好像并没有认真批判一番、跟它们置气的愿望。也许前一段脑子里纷扰的东西太多了,此时电视强势的噪音驱散了那些声音,也许我身体太累,即使吵闹也能轻易睡着。它们渐渐成了一个背景音,阻止思考,阻止我深究一些东西,于是也阻止我钻牛角尖,阻止我焦虑。我们在这个背景音下吃水果,喝酸梅汤,做冰粉,包锅贴,蒸馒头,吃点心;我们也闲聊,看手机,我甚至还翻译了一点奥维德。

姥姥姥爷都是热爱生活、生命力强健的人,但是到了这个年纪,终究是体力不支。姥爷一直热衷新事物,最近十几年里,新鲜的电子产品,从mp3,到电脑手写板(他不会拼音)、智能手机、平板电脑,再到加湿器空净,他知道了总要让小辈们帮忙买来试试。他也喜欢学新东西,开始是对着电脑学拳、学国画,后来用平板;前些年每天都要画画,尤其爱画牡丹。但这几年他几乎不动笔了。他的娱乐只剩下在电脑上码扑克,我去看他玩扑克,他总要不好意思似的说:“我呀,这纯属消磨时间。”他年轻的时候爱运动,现在电视也爱看各种体育节目,不管直播还是转播重播。我夸他还是热爱体育,他苦笑:“电视剧什么的,看了也记不住,今天看了,明天名字也不记得了。所以就看看体育呗。”姥姥年轻几岁,她爱把各台的电视剧都扫一遍,但经常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她所坚持的爱好和学习,就是美食和养生。于是,一天的生活就是围绕吃饭睡觉进行,娱乐差不多只剩下按一下遥控就能自嗨的电视机。但我并不能对这种生活方式起任何轻蔑之意:很多心情抑郁或是身体不舒服的日子,我不也是一整天抱着手机刷豆瓣刷淘宝吗。况且,过日子第一件任务就是伺候这具血肉的躯壳,让它好好工作不出岔子;这躯壳小时候有父母帮忙打理,年轻的时候不太需要打理,但有了一点年纪之后,就会意识到吃饱睡足给它充电,找点乐子给它放松,有多么重要,哪怕你只是要保持正常运转。其实人生不管什么年岁,好像都有万有引力一样的力量,你不努力对抗,就会顺着它坠落下去;只不过年轻力壮的时候对抗起来似乎不费什么力气,甚至是带有娱乐性的,而上了点岁数,就要拿出百倍的精力。而到底每个人都或早或晚放弃,不管是精神投降在先,还是体力不支在前。

3 今年立秋正好在姥姥家。今年是九点多的早秋,二老早早就查好了。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姥爷已下楼遛弯回来,妈妈不一会儿也买来了菜。姥姥张罗着切西瓜,让大家“咬秋”。这风俗我从小就知道,却又不曾深究、不明所以;大概是在立秋的时刻吃些清脆可咬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是西瓜,有时候也吃羊角脆或者香瓜之类。离家之后的很多年,立秋的日子都稀里糊涂,遑论时辰;今年倒是认认真真吃了西瓜(也是我今年第二次吃西瓜)。十点不到,姥姥就张罗着做午饭了。按照北方一切节气喝节日皆可包饺子的思路,今天还是“包馅儿”,不过特意做了我爱吃的素锅贴。面一半用热水一般用冷水,各自搅拌后和在一起,这样和出来比较软。素馅儿最主要的是舅舅家种的窝瓜,姥姥亲自给擦成丝,加上炒鸡蛋碎和小虾米。调料姥姥也要亲自加(因为我和老妈都能简就简,靠不住):葱姜碎,酱油蚝油料酒和糖各少许,白胡椒粉,最后最后加上一点点橄榄油,拌入香菜碎。包的步骤是最快的,坐下聊会天就做完了;临吃的时候平底锅煎熟, 电饭煲里的粥也熬好了,上桌。这个做法我和妈妈都跟着做了很多次,但每次我们自己试着做时,味道总是差些子,不如姥姥做得好吃。

姥姥是爱吃的人,一天在厨房里转也不会觉得累。最爱看的就是美食节目,最舍得买的东西就是各种厨具(今天她眼睛亮晶晶地跟我讨论了半天烤箱,表示要买一台!姥爷抗议:你厨房还有地儿搁?)。姥姥的日常是前一天晚上就想好第二天吃什么,早饭种类丰富,午饭严肃认真,晚饭呢,如今上岁数了,吃得简单却不凑合。我妈妈是不畏辛苦的人,但她不好吃,所以也实在没有研究菜谱、看美食节目、开发新菜的兴趣;光是想出每天“吃什么”,就足够发愁了。她吃什么都不挑剔,能简单绝不复杂,在我看来真是适合吃食堂的体质。我呢,比姥姥和妈妈都懒多了,对吃的要求没那么高,可又比老妈挑食。我的日常,是在好好做饭和随便凑合中间摇摆,凑合的日子往往也是心情颓丧的时候,而好好做饭的几次,拍了照片发给姥姥,总会收获她的鼓励:“比你妈强”—-鉴于我妈是出名的不会做饭,这句话真够不上赞美,只能算鼓励了。

4 见了两个一直保持联系的同学,一位是小学同学,一位是初中同学。小学的姐姐过的是the life that I never had,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二十出头嫁人逃离了偏心哥哥的父母,生了两个娃,跟丈夫一起辞职打拼,现在已经是给人发工资的东家。她关心的是如何投资,如何与两个胖儿子一起健身减肥,如何养生。有时候想,我们能保持联系到现在,而与许多别的老同学失去联系,大概也有许多偶然。可能是有几年住得比较近,可能是正好两家装电话的时间差不多,也可能是在不同的阶段,某一方产生了倦怠、觉得不联系也罢的时候,另一位恰好有足够的热情地维系了这段关系。而失去莫名其妙联系的同学呢?可能是遗失的一本手写通讯录,可能是一次突然的搬家,可能是某个阶段太专注自己的事情无暇他顾。人生中的很多人啊,如果一直见面,好像很多变化都能接受;而一旦中断了联系和来往,再接起来就觉得哪里不对,就像多年后同学聚会,大家客气地彼此问候,心里却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同学,距离当年我们互相说坏话揪辫子的小学,已经变化了太多,但因为一直联系着,哪怕我们并不了解彼此的世界,却可以放松地说话,不加估计地倾诉家庭和工作上的苦恼。然后呢?能帮的就帮个忙,帮不上,就在彼此心情和境遇的沉浮中给对方几个小时的时间,聆听,并递上擦眼泪的纸巾。

初中的同学跟我有许多不同的地方,比如一起吃饭口味都不太一样:她喜欢吃肉,喜欢辣,我喜欢蔬菜,从不爱烧烤。但有一个共同点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成为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都跟母亲感情深厚,却几乎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关爱—这是二十多年前我们进入中学、成为彼此第一个同桌后不久就分享的秘密。家庭的事情,说给没有亲身体会的人,往往是不理解,但跟有过类似体会的人,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一二句话,就彼此心知肚明是怎样的苦涩。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太懂得如何表达爱和其他情感,大概因为学习和演练的年纪都在压抑和惊恐中度过?我们也都单身,在不同阶段陷入对未来的恐惧,考虑养老事宜。这一次见面,她说,近年的计划是更努力地工作赚钱,争取五十岁之前就辞职。“本来五十岁就可以正式退休,拿社保退休金了。但我觉得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恭喜她有望提前财务自由。她说,什么财务自由啊,就是真的干不动了,觉得自己的脑力,体力都跟不上了,也没有任何拼一拼的心气儿了。我说那可不可以找个压力小点儿的工作再干几年?她笑说太难了,外企职场过了三十五岁跳槽就越来越难,“除非是做得特别好的女强人那种,我可不是。”她又说:“等我五十多,妈妈八十多了,我们一起去住养老院也可以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听妈妈说她也打听过我家附近的养老院,反正她的退休金是不够住进去的。

5 这次回家意外地见了几个亲戚。说意外,是因为大家相见源于一次意外:我的大姑去世了。算一算,大姑周岁八十三,也算高龄了。她是五个兄弟姐妹中最大的一个,然而活下来的三个弟弟妹妹,最大的也比她小十二岁,最小的整整小了十六岁。从我记事起,大姑一家就跟我爸、两个姑姑和爷爷奶奶不亲近,其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也知之不详。大姑生的表姐表哥也比我和两个表妹大很多。表姐跟大姑一样疏远,表哥却爱跟各家走动。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表哥来家里,他是同辈人,从不会跟我摆架子;但又是已经是上班赚钱谈恋爱,能给我买书和小玩意的“大人”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套《简笔画》,就是表哥买给我的。

表哥的电话打给了老妈,因为这些年,我爸和两个姑姑也越发偏执固执,尤其我爸,谁都很难跟他交流,他就像一座早已生锈的钟,拒绝更换修理,自顾自地走着,却不知道早就踩不上时刻了。现在大他十二岁的姐姐走了,他作为同辈人里唯一的男性,表示不想去。我妈坚持说应该去,他顺坡下驴地说“那你打个车吧”。我妈说应该送钱,他表示同意但是对数额不做讨论。我老姑,她们几个siblings中最年轻的一位(比我大姑姑小十六岁),表示自己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生病差点就死了,也去不了。二姑前几年就摔坏了腰,也来不了,派了姑父代表。于是,三位在世的手足,最后只有我妈和姑父两位配偶来吊唁。大姑的死我难过不起来,可这一家子亲骨肉这么疏离—-他们又当真是我的亲人,让我觉得凄凉难过。正好在天津又想看看表哥,于是我成了小辈人里唯一到场的。

大姑临走前一年离不开人,一直是我表哥在照顾;他没法上班,整天都在母亲家守着,虽然恪尽职守,也真是为挑剔苛刻的母亲烦恼。我那位大姐姐,大姑的亲闺女,已经一年多没去看她妈妈了,人快不行的时候,她老爸打电话过去,她也表示自己要上班,保洁很忙的,无法请假。甚至人刚走的那晚,她都表示去不了。我不懂得她们母女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活着的时候不来看望,难道人没了也不去帮兄弟料理一下吗?小时候她是亲戚邻居中公认的美女,然而这些年婚姻生活俱不如意,听说好像表示过“大家都对不起她”的意思。我听了觉得难过,却也理解:反复被生活折磨的人,往往缺乏善意和宽容,又因为大环境和社会之类都是抽象的,她们就会把仇记在个体的人上,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次疏忽,这些都会在疲惫痛苦的岁月里被无限放大,被无数次复习,成为深深的恨毒。我为她难过,也无从纾解,只能用以反思自己的人生—-我不顺利的事情,难以释怀的事件里,同样会有这样的倾向。今天的我尚能跳出来从第三者的角度看自己,让自己忘记该忘记的,释怀该释怀的,可能也未必因为我道德水准有多高,而只是“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生活还有慈悲,令我保存尊严和理智。

6 这一次见面,小学同学倾听我对大环境的焦虑之后缓缓吐出一句:“嗨,现在,就是自己顾自己吧。”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去想太多自己想不了的事情,然而这句话之自然流淌,让我想起不久前NYT podcast一期关于疫苗的节目最后,嘉宾说,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为了群体做出牺牲已经不流行了,这是一个自私的年代,我自己最重要,其次是我的直系家人,再次是非直系的家人和朋友(大意如此)。她用来解释为什么survey显示,过半的人说即使疫苗出来了,也不愿意先打;而我则用来解释,为什么近半年来,一直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我,忽然那么害怕一个人生活,忽然渴望有好多亲人互相支持帮助。在一个充满不定性也缺乏良好机制的大环境下,个体实在太脆弱。今年加重我恐慌的两次与朋友的联系:一次是谈到单身生活,朋友评论说:“总要有个打120的人吧。”另一次是跟某位晚婚晚育的老同学谈婚后生活,她说结婚生娃之后就没那么焦虑了,虽然忙且累;说如果有足够的钱还要再生个娃,因为生娃就是“给自己造出家人来”,虽然未来怎样也说不定,有娃总能带来希望。在我特别崩溃的时候,这几句话在耳边回响;而在我听到那个podcast的时候又跳出来。年轻的时候以为,现代社会能够解决很多问题,人不必再像传统社会那样生活;而今年的见闻经历让我意识到,至少这里不是的。这是一个专注于小我的“自私”年代,不管主流的叙事和宣传如何,这样的观念是大众心知肚明并不断坚持和实践的,在官方话语多年的反向宣讲之下尤其有点历久弥坚、我心依旧的意思,甚至,我简直怀疑,可能也是一种保持理智和活下去的生活智慧,随着活着和活下去的人的基因和言传身教一代一代地延续。

好像太悲观了。回家的这段时间,零零散散地想起了太多东西。写了有一个礼拜,暂且写不动了,先放在这里吧。(2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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