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区团购的菜到了。疫情开始之后,不知哪位神通广大的邻居联系了团购,师傅门直接从菜农那里进货,送到小区门口。开始每周一次,后来业务扩大,不光送菜,还可以送各种米面油盐和卷纸等日用品。回到北京这些年,要么没有煤气,要么厨房极小,反倒不如在加州时有条件认真做饭。又因为不再开车,去超市能提走的东西有限,买的也不多,冰箱大多时候空空落落。参加这个团购之后,东西可以送到小区门口,物业那里可以借推车推到自己单元,于是在手机上下单的时候不免少了顾虑,这也买点,那也来点,居然又出现了冰箱不够用的盛况,让我不得不拿出当年跟三个室友同住时最大限度利用冰箱空间的技能。难得的是买菜团除了超市常规菜品,也有不少时令菜和“稀罕”菜品,于是三月中我吃到了香椿,上周用新鲜的荠菜包了饺子,之前还第一次买到了红菜苔—-作为北方人从来没吃过的菜品,老妈看了照片都表示羡慕。
今天买的不多,也有两大袋子,有蔬菜,有牛奶,还有桑葚。买了新鲜的韭菜,二斤饺子皮,一斤肉馅儿,决定再包一次饺子。猪肉韭菜之外,又放了香菇碎、大白菜、炒鸡蛋碎,加调料和好。虽然不自己擀皮,光是剁菜备馅也花了不少功夫,听了两个podcast节目。馅儿分两次包好,中午冻了一部分,傍晚再把剩下的包完冻上;这样,本单身汉就屯了好几顿煮一下就可以吃的食物,不舒服或者不想做饭的日子不用饿着了。
作为一个不爱做饭的北方人,擀皮儿和包饺子好像是我为数不多自然获得(类似pick up)的技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学会了,好像也没有特别努力地学,不觉得困难。我家里人爱包饺子,尤其我奶奶还在的那些年,逢年过节不算,重要的节气时令包饺子,周末家里人多包饺子,遇上喜事儿包饺子,嫌麻烦不想炒菜包饺子,白菜韭菜多了得”打(二声)扫“,也包饺子。所以学习机会真是充足啊。我学的擀皮儿,不是压皮,是一边擀一边转动面团,这样出来的皮尔中间厚四周薄,比机器压出来的好用;这个技能来自我妈。包饺子,我是挤而不是捏,这个是跟我爸学的,后来在其他场合跟别的同学朋友包饺子,才知道更多人是捏,挤好像是比较少见的技能。这件事细想起来非常奇怪:我在家生活的十八年里,其实跟我奶奶呆的时间最多,而她老人家包饺子只会压皮、捏饺子;而我爸妈是习惯脾气口味都非常不合的人,几乎很难有什么事能协作,唯独在包饺子这件事上,不知怎么他俩各自学得了过硬的技能,而且配合十分默契。这些年我在家几乎不参与包饺子了,顶多打打下手,因为我妈揪剂子、擀皮儿的速度,跟我爸包饺子的速度,基本匹配;我帮哪一边都会打乱节奏,还会被嫌弃擀的不够“微椭圆”,饺子摆的不够整齐。
中学的时候某次学校搞活动,大家分组做吃的,还有电视台的人来录像。有老师看到我包饺子的样子,夸说“看着很专业啊”,我爸知道后就很得意,念念不忘,想起来总要说“你包饺子可是家传的本事”。我出国读书,到北京工作,各种摸爬滚打的事情,他一概不管不问,唯独记得让我带上“家传的”擀面杖,还有他自己做的包饺子挖馅儿用的竹片儿(不知道应该叫它什么名字,反正我家一直用这东西,比勺好用)。我日渐长大,想法也多变,在人生不同阶段,我曾希望自己能从家人那里pick up些别的技能,比如一种乐器,一门外语,诗词歌赋,或者怎么“会来事儿”,待人接物说话让人舒服,再或者如何穿衣打扮。包饺子—-有啥用啊,超市里有的是速冻饺子(虽然我吃不惯),再说谁没事老包饺子。
但是最近一个月,我已经第三次自己包饺子了,也不免又一次想起自己的父母,共和国的同龄人,长身体的时候闹饥荒,想求知的时候上山下乡,生娃育娃的那些年计划生育—-对我妈影响更大的是还加上紧抓生产,产假极短,上班不能晚一分钟,对家有奶娃的女工没有任何宽厚政策,导致她一米六五的人,生完我之后一度瘦得不到一百斤,身体亏欠了很多。他们三十多岁时上班上得那么认真,却四十五岁不到就赶上下岗潮,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在国家开始经济”腾飞“的年代,丢了所谓铁饭碗,才恍然大悟“工人阶级”并不是总能“有力量”。
这篇日记写了前半部分之后就搁下了,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它收尾,或者说,我想表达的东西,似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今天听某podcast的一期节目,是请一位年长的作家朗读他写给学习写作的年轻人的话,劝他们多多观察,为今后的写作做准备。节目末尾,对谈者感谢了他,说这样的时刻正需要这样睿智的长者,他们年龄超过六十岁,经历过很多事情。这让我非常感慨。我很少会把六七十岁的人看作睿智的长者–虽然也有例外,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祸害的父母”一辈,大多数没有受过完整且正常的教育,需要被辟谣被启蒙;他们的微信票圈太愚蠢,他们转发的东西都不值得看。我想,在我同龄人中,抱持这种想法的绝非我一个。这其中自有其道理乃至合理性,他们那代人生长的时代背景众人皆知,无须多做解释。但我们真的就高明多少吗?最近我倒常常意识到他们那代人跌跌撞撞而来,确实有很多顶用的生活智慧和抵抗困境的奇妙逻辑。过去几年遇到一些令我抓狂的事情,我会抱怨不公正,会情绪失控,会沉浸在情绪里过不去。我妈总是丢给我一些非常简单的应对办法,诸如:到时候再说吧,总会有解决的,过去就别想了,生气也没用,日子还得过,哪儿都不公平啊,之类。虽然我口上嘲笑她得过且过、没计划没想法,虽然我心地不肯认同这一切,但几年下来我不得不承认,得过且过的态度虽然没用,却可以在痛苦中保护自己—-就像是本能的求生欲吧。也确实有太多事情,个人再怎么考虑也没有用,自己再怎么生气着急也没有用;甚至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刚工作时,听到一位老师说“时势大于人”。当时似乎也没太在意,最近这句话却反复冒出来。那位也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比起我父母,他家庭更好,得到的教育也好,但今天回想这句话,忽然觉得它不过是我妈那些大白话的凝练高配版。时势大于人。那么在某些大的时势下,一个微小的个体能如何呢?首先不要自己垮掉吧。我是一个非常weak的人,身体和精神层面可能都是。我爱较真,很难忘记和抹去过去的痕迹。较之上一代,我从前沾沾自喜乃至自得的进步和见识,可能不过是借力于一个相对好的年代;若同样身处险恶的漩涡,却未必有上一代人磨出的韧性。
所以这个春天,我包了很多饺子,我好好吃饭,同时用不一样的眼光去回看上一代人的人生。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但我想心平气和地去想,同时认真地过每一天。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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