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睡眠不太好,又捡起年前看了一半的《永日集》,很快翻过,获得一点“这一天还是干了点儿事情”的自我肯定感。这个集子里前一半是书评之类,后一半是时事评论,都不长,比如关于《奥德赛》里食莲人吃的到底是什么,周二写了两篇,可能都不如一个豆瓣长贴的篇幅–这再次让我感到周先生那时候每年出个集子,就像我们现在标记书影音+日记:看了点书,又看看新闻,输入之后再来点输出,可能是枯坐书斋的平淡生活的日常。 首篇《忒罗亚的妇女》是我最喜欢的一篇,介绍了悲剧的背景,梗概,评论不多也算到位。开头一句“基督前四一六年,周威烈王十年的时候”,让我呆了一下:这些年看惯了西历前五世纪的年份,却很少把年代跟中国历史对比了,这么想一下,春秋的时候荷马史诗就成型了,战国早期就有了希腊悲剧(以及前五世纪的许多其他牛逼哄哄的东西),忍不住再次感叹一下,真牛逼啊。
“在希腊诸岛”这篇是译文,不过最后作者附上几笔议论,把中国文明跟希腊文明比较:“民族的古老,历史上历受外族的压迫,宗教的多神崇拜,都很相像,可是两方面的成绩却大有异。就文学而论,中国历来只讲文术而少文艺,只有一部《离骚》,那丰富的想象,热烈的情调,可以同希腊古典著作相比,其余便鲜可称道。……我们并不以为这多神思想的传统于艺术是必要的,但是这为原始艺术根源的圣井尚且如此浑浊枯竭了,其他的情绪的干枯也就可以想见,于文艺的发生怎能没有关系呢。”
“新旧医学斗争与复古”里谈的东西,放在今天中西医之争一点不过时:“中西医学这个名称实在是讲不通,应该称为新旧医学之争才对。世间常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什么东方文明高于西方文明,我总不能了解”。这个话题其实延伸到下一篇“妇女问题与东方文明等”,估计那段时间老周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呢。他这篇开始于妇女问题:“妇女问题是全人类的问题,不单是关于女性的问题。”但他很快转到文明的问题上:
“第一重要的事,青年必须打破什么东方文明的观念。自从不知是哪一位梁先生高唱东方文明的赞美歌以来,许多遗老遗少随声附和,到处宣传,以致青年耳濡目染,也中了这个毒,以为天下真有两种文明,东方是精神的,西方是物质的,而精神则优于物质,故东方文化实为天下至宝,中国可亡,此宝永存。这种幼稚的夸大也有天真烂漫之处,本可以一笑了之,唯其影响所及,不独拒绝外来文化,成为思想上的闭关,而且结果变成复古与守旧,使已经动摇之旧制度旧礼教得了这个护符,又能支持下去了。就是照事实上说来,东方文明这种说法也是不通的。他们见了佛陀之说寂灭,老庄之说虚无,孔孟之说仁义,与泰西的舰坚炮利很是不同,便以为东西文化有精神物质之殊;其实在东方之中,佛老或者可以说是精神的(假如这个名词可通),孔孟则是专言人事的实际家,其所最注意的即是这个物质的人生,而西方也有他们的基督教,虽是犹太的根苗,却生长在希腊罗马的土与空气里,完全是欧化了的宗教,其“精神的”之处恐怕迥非华人所能及,一方面为泰西物质文明的始基之希腊文化则又有许多地方与中国思想极相近,亚列士多德一路的格致家我们的确惭愧没有,但如梭格拉第之与儒家,衣壁鸠鲁之与道家,画廊派(Stoics)之与墨家,就是不去征引蔡孓民先生的话,也可以说是不少共通之点。其实这些议论都是废话,人类只是一个,文明也只是一个,其间大同小异,正如人的性情支体一般,无论怎样变化,总不会眼睛生到背后去,或者会得贪死恶生的吧?那些人强生分别,妄自尊大,有如自称黄种得中央戊己土之颜色,比别的都要尊贵,未免可笑。又从别一方面说,人生各种活动大抵是生的意志之一种表现,所以世间没有真的出世法,自迎蛇拜龟,吐纳静坐,以至耶之永生,佛之永寂,以至各主义者之欲建天国于此秽土之上,几乎都是这个意思,不过手段略有不同罢了。讲到这里,便有点分不出哪个是物质的,哪个是精神的,因为据我看来,佛教对于人生之奢望过于耶教,而耶教的奢望也过于共产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自然又过于普通政治家:但是这未必可作为精神文明的等级吧?总之,这东方文明的礼赞完全是一种谬论或是误解,我们应当理解明白,不要人云亦云的当作时髦话讲,否则不但于事实不合,而且谬种流传,为害非浅,家族主义与封建思想都将兴盛起来,成为反动时代的起头了。”
想想这些年的风向,某些国家项目大力支持的东西,又要哀叹一声,我们还是在原地打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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