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挣扎

刚才,好久没有联系的冰冰突然在微信上问我怎么给儿子申请回国签证,她以为她就可以做签证申请的邀请人。我说那怎么行,得是国内的亲戚,我还是把我给我娃申请签证的信函发给她吧,让她该填空的填空,该补签名的就补个签名。于是顺便聊几句,问问她的近况。

然而她只是说,看我朋友圈就好了。我很诧异,因为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发朋友圈的人,而且也不至于这样回我吧。我发了签证邀请函后点了她的头像,进朋友圈只看到两条消息,最新的一条就是她丈夫去世的讣告。另一条是去年初冬她小儿子收到大学录取的喜讯。

一喜一忧,似乎我从认识他们一家开始就是这样。

她先生(这里就称其为蔡生吧)硕士毕业于国内一个很不错的大学(211,985那类),技术移民到加拿大,找到了水务工作,对口。家属后来入职时,他算前辈了。

在加村,水务的工作发不了财,但是小康。他们在城北的新区买了一个很大的新独立房,我记得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手机地图里还没有那边的马路,全靠他事先告诉家属路线开过去的。屋里布置得很温馨,两个儿子像皮猴子一样楼上楼下追逐打闹。

不料三年后,那个水务公司出了状况,原班人马都做了鸟兽散,他跳槽去了多伦多,多伦多的水务就是地道的政府工作,当时一片喜气洋洋,他甚至催促家里把小城的房子卖了,去多伦多买房。然而当时多伦多的房价已经开始飙升了,一个月一个价,他看着这趋势,非常着急,据说夫妻两人为了卖房买房的事情老是吵架。

那年新年时,我们两家一起出去吃饭,他给家属看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说是单位出钱买的,家属对iphone不感兴趣,但是对他的工作福利还是很羡慕的,因为他那时进了法国的水务公司,相较之下,明显寒酸。至于买房,因为我们都觉得多伦多的房价过于离谱(现在看起来,那时的房价真便宜),而且小城的房价毫无动静,他们就算卖了房,扣掉按揭,支付那边的首付也是非常紧张的,所以没有很积极地鼓动他们卖房置换去那里,但那时我们都以为他们家以后就是安逸的中产家庭了。

没料到,不久后就传来了他实习结束后因为没有被正式录用而回到小城的消息。我和家属当时的反应都是原来他那时还在实习期……家属说,他们那个行业,如果没有大的过失,一般都没有什么转正方面的悬念的。冰冰后来有跟我聊过,虽然人事没有提及任何过失,但是他当时自作主张买了最新款手机去报销,就是落下把柄了。而且后来走人时手机还被人事收回去了。我说还好你们没有把小城的房子卖掉,也没有签约那里的房子,她也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蔡生刚回家后的一段时间里,家属但凡得知行业内有岗位空缺,都会告诉蔡生,因为那时他的专业证书还在有效期内,起薪会比较高,但是要么蔡生没兴趣,要么人事对他没兴趣。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因为没有了有效的专业证书,他也不愿意像新人一样从头开始做。

回头说一下冰冰,她是家里的老幺,上面都是哥哥,可见在娘家是最被宠爱的小女儿。她和蔡生似乎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她移民前在国内有份安逸无聊看不到前途的政府部门公务员工作,结婚后一起移民来加拿大。最初是在阿尔伯特省,蔡生找到了南安省小城的工作后就举家搬过去了,那里的气候肯定比阿省暖和很多。蔡生跳槽去多伦多的时候,她在家带着两个儿子,因为坐不住,她找了个清洁公司在宾馆做兼职,赚些零花钱。不过我每次见到她娇小瘦弱的身材,总是担心她会担不起重活。蔡生从多伦多回来后,她就想办法从一个兼职,做到了两个时间上可以错开的兼职,最后在工友的推荐下,去大学的后勤部门做兼职,直至最终转正,在蔡生家里蹲的时候,成了正式的大学员工。但这一定是当年所未曾预料到的。

蔡生回小城后的第一个新年,我们又一起出去吃饭,那时他还是兴致很高,一方面是庆幸没有因为房屋置换而额外背债,另一方面是他发现炒股也很来钱。据说还通过贷款来炒股,因为收益扣掉利息还有不少。我那时已经有些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再后来,我们两家就只剩冰冰有时带着小儿子来我家坐坐。我泡茶,听她抱怨家里那些琐碎的事情,整天呆在家里的丈夫脾气不好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当然我不这么认为),但是有些现实的问题还是要解决,比如房贷。最后的一万刀尾款在做了分期后还清,为此冰冰很高兴,又来我家喝茶。没有了房贷,她就轻松很多了,她说只要两个孩子最后毕业进大学,她就解放了。

果然,不久后大儿子考取了多大,虽然那里的生活费高一些,但是读电脑,专业好,所以冰冰也咬牙供了。期间的实习,他去了某大厂,因为表现好,人事说要是愿意的话,毕业后就可以去上班,他看清楚条款,要求签了合同。当时我还认识其他朋友的小孩也是这个专业,都说没必要签,实习时就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挑,还愁毕业没地方去吗?

不巧,他毕业那年,恰好是北美高科技企业忙着裁员的一年。我跟冰冰说,当时那个合同还是有效的吧,合同里讲好的条件也不应该有问题。她说,万幸当时多事要求签一个合同。他儿子是那年朋友圈里的幸运儿。

那年,我们搬家来了加西,我和冰冰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了,因为我们都不喜欢敲键盘屏聊,而且我也知道她上班很辛苦,下班后肯定就只想赶快躺平休息吧。当然,有事说事,比如他们部门决定罢工前,她问我能不能也帮忙签一份请愿书。这种举手之劳不在话下。

现在知道了,其实,在我们搬家时,蔡生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只是没有查出是什么原因。而且他在家久了,愈发郁郁寡欢,原本还买菜烧饭做些家务,后来连那些都懒得做了。牙齿也坏得厉害,冰冰说我们最后走的时候他之所以没有跟她一起去我家送别(顺便把我那时家里的小家电和冰箱剩余食材都带走),是因为嘴巴里缺了几颗牙没补,就太不好看了。

再后来,查出来是胸腺癌,确诊时已经是晚期,小城有很好的肿瘤医院,去做了放疗和化疗,都没有效果,之后骨转移就卧床不起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蔡生是非常有自尊心的人,所以连邻居都不知道他生病的事情。他的遗愿就是把骨灰送回老家,叶落归根。冰冰说,连告别仪式都不会有。

现在冰冰可能在上班,所以隔几分钟就回我几个字。蔡生去世的消息只是令我吃惊,但是想到冰冰一个人靠着韧劲把家撑到现在,忍不住泪流不止。小儿子愿意留在小城读大学,对她来说是个安慰,毕竟开销小很多,她的负担不会那么重,而且也有一份陪伴。多说一句,疫情后小城房价飙升,她家那边已经成为成熟高档社区,当时险些被卖掉的房子现在翻倍还不止了。希望从此以后她能过上舒心的生活吧。

一个人,一个家庭,走什么样的路,是决定,是理想,也是缘分。不可能用是不是正确是不是错误是不是值得来简单评价。回首走来的路,也许看见大海的时候恰好站在了悬崖上。蔡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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