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我已经记不起来最后一次在心里盘算理想生活是什么时候了。今天大概是清晰记忆以来的第一天。

“理想”是一个我从小就很惧怕的词语，虽然笔画复杂，但这个词应该在一年级就学了，因为那时候的学校里到处都有这个词，理想，尤其还是崇高理想，要为社会主义奋斗终身。可是，社会主义是什么？那又要再过几年才能真的学习到——也就是有一个课本上写了社会主义的定义，然后要背下来，小测验，大考试，几乎都是必考题。这个理想基本上和我无关，我也曾很认真地背诵，但是从来没有把它和我的个人生活联系在一起。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都庄严隆重且深不可测，它太大了，我太渺小了。

比“理想”一词更接近个人生活的是“长大后干什么？”，这也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本该是一道选择题，却偏偏以一道问答题的方式出现，以至于我始终搞不清楚会有哪些选项。工人，农民，老师，医生，还有啥？……我选了“老师”，因为每天能见到的就是老师，而且小学老师普遍都对我不错。那时常常听我父母跟人聊天时提到“顶替”，搞了半天才明白，这不是个职业，但是比别的职业都牢靠，也就是父辈退休或调动时，空出位子由其儿女接任，这在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单位里曾经非常普遍，孩子如果读书好，就把高中读完，顶替上班后还有人出去继续读夜校的，因为有文凭才好升职称，如果调皮捣蛋读不进书，父母早早就想好了，进本行业的职校或中专，能毕业就行，反正顶替的关键之处是老子能在单位里给儿子拿到名额。我父母从事的工作都不在可办理顶替的范围内，所以也就一听而过，跟我无关，不过也能感受到别人和我父母谈及顶替成功时的喜悦。

等我自己开始找工作时，突然就旁观了一场福兮祸之所倚的人间悲喜剧——下岗潮突然席卷而来，数年前还为顶替高兴的人开始茫然四顾，但他们还年轻，可以去做小买卖，当时下岗的中年人里有很多只能靠政府的4050工程来谋生，被安排去做公交车售票员，马路清洁工，交通协管员之类。那时北京的公交车售票员甚至曾经不在车里上班，而是站在车站售票，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一听便知是那个时代的无奈，因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提供很多个就业岗位。

一个人在还没有自立时就如此深刻地领教到祸福相依的命运变轨，那他是极难再有理想的，任何声响都会被联想到是梦破碎的声音。只有今天和明天，今天正在发生，我可以努力，明天不算太远，还能盘算盘算。后天？后天的事情我想都不会去想。

很多人的移民是计划许久不断努力而成，我的则有点像骑自行车下山，我要避开这个坑，绕开那棵树，为了骑到沙石小道而冲过一条溪流。最后停下来时，我对自己说，哦，就是这里了，这里还真不错。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顺势而为。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被命运推着走。

我在这里放弃了曾经有过的不生孩子的决定。我女儿进学校后，在学前班时就有很多课堂活动，有时请警察开着警车带着警犬去学校做安全教育，顺便介绍他们平时都在干嘛，也有时请消防员过去搞活动。学校还曾经询问过学生家长，有没有谁愿意去教室里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我开始羡慕我的女儿，她即将面对的至少不会是冰冷的问答题，而是容易一些的选择题。
有一天，她跟我说，老师问他们长大了要做什么？我的心很重地跳了一下，我问她，那你说你想做什么呢？她说很多同学都要做消防员，她还没有想好，我说，不着急，慢慢想吧。

后来，她又跟我聊，我说你想做老师吗？她很犹豫，说学生都太皮太吵了，她受不了。我说你那么喜欢XKCD的漫画，你会想做宇航员吗？她觉得不能离我太远。我说，也是哦，那不着急，慢慢想吧。

我也曾经送她去学游泳，游泳馆里有很多锦旗，因为这里出过奥运冠军。有一次教练表扬她之后，我随口问她想不想像那个奥运冠军那样参加奥运会？她果断地说她不想，说她不喜欢跟别人比赛谁更快，她自己游得开心就好了。我说也是哦。不过我在心里突然涌起许多往事，在我的小学和中学里，奋斗，拼搏，也是随处可见的词语，然而我从来就是无动于衷的懒散，也许女儿继承了我的这点吧，所以我应该没啥资格要求她如何地更高更快更强。

前阵子，她跟我说，她的朋友都夸她很能安慰人，有一个朋友甚至因为跟她聊天的therapy功效而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她考虑以后从事这类工作。我说好啊，这个工作能帮助到别人，很有意义的，而且估计AI不太能轻易取代。那你以后升学选专业啥的就往这个方向上靠吧。她若有所思。

最近放假，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据说有个工作是给风车换零件，你知道吗，风车的零件是好几年换一次，因为工作的地方非常高，恐高的人干不了，所以薪水也很高，但是一年工作不了几天。我说，我没意见，那你要现在就开始锻炼身体，不然不够身强力壮的话，很难胜任这个工作的吧，你想想，那么高的地方，肯定很冷，风很大。她想了想说，那算了。

能这么慢慢想，时不时冒出一些可笑的念头，在别人看来的傻里傻气，在我看来，是多么美好多么理想也是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