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外又开始纷纷扬扬下雪,这次不像前几天那种劈头盖脸打下的雪粒子,而更像是我印象中的柔软的轻盈的雪,小街对面民宅的屋顶上也积上了白色的一层。我所处的办公室的暖气刚刚打开,暂时独享这个空间的我觉得这是个开始写作的好时机。
昨天咨询结束的时候,咨询师告诉我说年前还有最后一次咨询,之后她要休年假到二月中下旬。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下一次咨询我们要聊什么呢?还是一如往常讨论我生活中发生的让我困扰的事情吗?然后冒出了一个想法,我们也可以聊聊开始咨询的四个月里她看到的我的变化、她眼中的我是怎么样的。毕竟咨询结案前大家都会一起回顾的嘛,那在一个小小的pause之前再好好回看一下我这几个月的成长,让我获得一点在咨询师暂时离开时一个人前行(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原地休息也是没问题的)的勇气也很理所当然啦。但转念又觉得,仅仅获取来自咨询师的评价的想法既诱人又危险,甚至我猜想如果我提出这样的请求,咨询师也许会问我为什么想要了解她对我的看法?她的评价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也明白,自己习惯于外求于人是因为这是一条更好走的路,得到来自ta人的validation容易,而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才是困难的。好像无论是咨询师还是partner给我的credit我都可以比较信服地接受——是啊,ta们熟悉我、了解我,知道我的挣扎和付出的那么多努力,又是很kind的人,所以一定会给我我最需要的肯定。但如果把同样的问题抛给自己呢?我会在那个compassionate的声音之外,同时还听到自责的声音、痛苦的声音、对自己不满的声音……但那些声音,无论我喜欢与否,又是无比真实的、希望被释放和被听到的,不应该被我压抑或刻意忽略,它们也需要有一个好好存放的空间。
感觉自己最近心理状态和情绪还不错,所以这次还是想试试难走的路,在把问题抛给咨询师之前,先探索下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吧。其实写作前并没有什么成形的想法,甚至我感觉到的是对回忆的恐惧和抗拒。如果仔细体会,好像一个在苦海中奋力游泳、时而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块浮木,可以扒上去喘息一会,但她也不知道将来还会遇到怎样的风浪,所以只是提心吊胆地歇口气,在做好很坏的打算的同时,还是暗暗想着如果之前已经那么难、之后应该会顺利一些的吧?我非常不喜欢中文互联网上被滥用的“上岸”的说法,但是想到在海里游泳的情景,最后的终点好像还是,那个小人来到了岸边、脚踩在了坚实又柔软的沙滩上,回望来时的大海的画面。又或许什么时候我能坐上船、不用自己游泳了呢?这也不一定。
好像做出了一些想象和铺垫之后,再写下来就没有那么难了。其实昨天是我来到荷兰一年半的时间。一年半真的很长,长到我的身份认同、我的家都经历了几番变化,而且还在变化之中;长到我觉得之前在中国22年的生活好像是前世、或者另一个世界的我经历的了,一切都像是我在漆黑的屋子里看着幻灯片放映自己过去的经历,那么遥远又难以触及,但又近到切切实实型塑了现在的我。好像我总是急着想和过去的自己做切割,如果那样的还不够成熟的、不够有能力的、可能做出了现在看来不是很好的选择的我(哪怕心里知道那是当时的我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已经停留在过去,好像意味着当下的我已经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强大到能够保护好自己了。但同时感受到的也是一种矛盾,其实是现在的自己对过去的自己无法完全接纳和认可,而且如果不是经历了过去的所有,哪来的现在的我呢?尽管期望着自己能够毫无保留地拥抱过去的小小的我(有很多个过去不同年纪的我,可能高中之后的我体格上和现在并没有差别,但心理上还是会觉得过去的自己更小一点),But I know there is a long way to go…
但一年半好像也很短,那么多困难的事情全都压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涌过来,上次我写觉得自己好像在抛接球,今天又换了一种想象,感觉自己在玩体感音游,待击中的音符从各个方向冲向我,它们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直到我疲于应付。但我突然发现即使有时候miss掉了一些音符,生活还是在继续,好像也没有太大、太严重的后果。好像过惯了这样紧张和匮乏的生活的一个后果就是短视,每次都想着努力过完这天、过完这周就好,就有一个incentive等着我(无论是周末和朋友聚会聊天、还是短途旅行、还是可以见到partner这样的事),暂时不用忧虑太多更久远的未来的事,眼前的难关倒也真的是一个个过。
但是也会觉得自己好像眼前拴着胡萝卜的驴,为什么永远在靠着期望过活(但我也会觉得期望似乎是我应对当下的痛苦和不如意的安慰剂、止痛药),我最期待的事都在未来,但是亲身到了那样的未来之后还是不满足,还是有更多新的困难。啊,也好想学着好好享受当下啊。不过最近还是有不错的体验,生日的时候和lekker一起在Innsbruck好好地享受了一个长周末,城市基础设施完备、风景绝佳、天气晴好,我都找不出什么可挑剔的点。在玩得很放松的时候我很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生命力回来了一点———在那些感到安全、轻松、开心的时候,我会自然地抱着好奇的目光注视、放出触角去好好地感受周遭的一切,也很擅长发现和感受很多细微之处的有趣和美好。只是日复一日的疲惫生活经常把我消磨到所有的想法仅剩,啊我真的好讨厌早起啊今天真的不想上班/上学/干活就只想缩在我温暖的被窝里,啊我真的不想继续待在办公室了我好累好想下班,啊我只是好想公交车快点来载我回到温暖的家。在这样的境地中,其实光是维持生活的平稳和秩序、照顾好自己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偶尔看到好看的天都感觉没有能量拿出手机拍下纪念了。
大概生命力的多寡不仅和生活过得怎么样有关,也跟身处的环境有许多的联系。经历了两个冬天我才发现,我是真的很不喜欢荷兰的冬天,偏偏它又长达半年,虽然我期待着自己未来也许会对此更适应、更多一点积极的感受,但说实话也并不抱着多大的期望,甚至感觉经常离开荷兰还比喜欢上荷兰的冬天现实得多。在这样的情况下更痛苦的是从九月开始的实习让我每周都不得不待在荷兰不得脱身,甚至想和lekker见一面都要我们提前计划、特意抽时间才可以做到。旅行带来的energy在我回到荷兰被抛掷到过分熟悉的日常里的时候过快地耗尽,好像出游只是一场梦,被困在长冬里才是日常,于是我又计划着下一次的出逃。跟咨询师聊到说我的实习终于要结束,之后我不用一直待在荷兰、有更多的flexibility的时候,她说我的快乐都要溢出屏幕了,似乎flexibility也意味着possibility。确实是这样的,我真实自然的流露骗不了人,在连续五个月庸常生活的末尾我还是期盼着很多的改变、新的体验,期待在我的时间和地点更少被束缚的时候找到让自己更开心、舒适的生活方式。
其实之前lekker也问过我说,会后悔找到了这份实习吗?我觉得也很难回答,因为平行世界里没找到实习的我恐怕也焦虑着没有任何荷兰的工作经验该如何在毕业后找到一份我可以接受的工作(感觉自己甚至没有期待多么理想的工作),而我当时也根本无法预料实习是不是对我而言过于无趣、每周三天onsite到底会占用我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在同时需要做实习和fieldwork的时候我能不能轻松地balance。好像深陷其中感到痛苦的时候觉得那样的痛苦和无望大于一切,但我居然靠自己的力量和许多人的支持度过了当时最困难的时期,而且因此学会了很多在碰到困难的时候要怎么做的方法——无论是说出自己的困境请求ta人的帮助,在自己难以承受的时候step back,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心再解决问题,还是更多地试着允许自己做不到、允许情绪崩溃的发生,而相信这没有任何可羞耻的地方。
还有很重要的、希望自己经常想起的是,我也要多允许自己以my pace生活(话说マイペース这个词我还是从日语中先学到的),不需要因为别人做到了我想做而暂未做的事就暗自懊恼、嫉妒或否定自己(但还是要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情绪产生),我也不需要立刻找到工作或人生的各种方向或答案,更期望的是我可以live with that uncertainty,就像刚到荷兰就从宜家买回来、随着我搬家后还贴在墙上的树懒海报上写的It’s okay to slow down。slow down是要慢慢慢慢练习的,学会对自己多说It’s okay, It’s no big deal, I didn’t mess it up也是需要练习的(我觉得自己有时候下意识切换语言也挺神奇的,可能是在英语中我能接收到更多comforting的表达,包括对自己有时候说英语而非中文也是一种distancing from myself的方式,更像是一个善良的人在安慰自己)。这么想想,好像危机过后还是有不少令人受益的takeaway呢!
在几个月的咨询中处理了很多絮絮的事情和情绪,也挖掘到了很多过去对如今的我的影响。当然很多事还是像悬置空中的盒子一样,时不时地打开恼人一下。我也会想,什么时候可以把它们好好地埋进土里呢。也还是不能着急,积攒了许多年的回忆和情绪不会一下子化解,能在现阶段稍微松松土已经很好了。其实能够把内心的伤痛诉说出来,已经对我而言有不少疗愈的功效。昨天反复读了几遍伊藤诗织在采访中说的,“其实,我从来不相信’时间会治愈一切’的说法,虽然我经常从别人那里听到这句话,他们也是真心想让我振作起来。但是对我来说,与其说是时间治愈了我,不如说是我采取的行动治愈了我,这些行动也包括讲述自己的故事。通过分享故事、聆听他人的故事,我也遇到了更多可以信任的人、与他们产生了联结。”我深有同感。我发现那些社会的、ta人造成的伤害是真的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会潜伏得更深,在被某些线索trigger到的时候、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啊哈,写到这里突然发现咨询中psychodynamics的取向让我还挺认同的,其实开始咨询之后了解了更多心理咨询流派,会感觉到现在的咨询中对过去的探索确实是我更想要和感到亲近的方法)。
写到这里,感觉让自己复杂的情绪和体验有了一些新的安放之处。感觉又可以在海里继续游一会(或者漫无目的地漂浮一会)了!当然,让眼泪流进海里也是没有关系的呢。
*其实在坐公交车的时候我脑中蹦出了这个标题,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是直觉上挺喜欢的就写下了。之前跟导聊fieldwork的时候她跟我说做研究就像拍照一样,时而拉近镜头(比如去倾听研究对象的叙事)时而拉远(回到更抽象和具有普遍性和解释力的理论、文献中)。我会觉得写作这篇blog也有点像这样,既有拾取许多片刻的情绪和思绪(就像在森林里采蘑菇一样!虽然我没有真的采过),也有从那样的境地抽身出来清空包裹、慢慢清点收获的平静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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