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今年上半年的我知道了今年的年终总结的标题,可能会大跌眼镜到觉得我是不是被外星人绑架走强行注入了大量toxic positivity再扔回了地球重开人生(?)才写出这样的话。在到达荷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读硕士的第二年尤甚),我都觉得我厌恶着过这样的生活,我想要逃离却没有一个去处,这份对现状的不满既让人在日复一日中咀嚼着痛苦,又为我填充进了继续活下去的燃料——因为我还会望着更理想的生活的样子,而不至于全无盼望;我知道我经历了许多创伤和系统性的不公正,而这些并非我的过错;在灰暗的底色中,我还可以为很多个当下选择一些微小而具体的快乐,就这样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这样barely surviving的状态中确实很难生出什么感激。
硕士毕业之后的下半年,我给自己留了很多的空间去休息和重建。之前读到What My Bones Know: A Memoir of Healing from Complex Trauma里面作者辞去了有毒的工作,把healing当作自己的full-time job,尝试了众多的疗愈途径,甚至她提到的几本关于C-PTSD的书我也都读过,我有点哑然失笑,好像偶然碰到了和自己想法一样的人。如何去理解自己的创伤、如何与之共处,确实对我来说是今年的自我探索中最核心的主题。我想创伤确实影响到了我的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也不太惧怕再去触及它们,因为早就发现了深埋创伤并不会让人痊愈。
今年我最喜欢、也是让我在电影院哭到不能自已的是伊藤诗织的Black Box Diaries,我在里面找到很多身为trauma survivor的共鸣,其实只是彼此现身,确认我们有相似的经历、你不是孤单一人,就让人觉得安慰。这部电影里有非常多伊藤的自我披露,那些脆弱的、疲惫的、无法动弹的、甚至痛苦到试图结束生命的瞬间都无比真实,能够把它们都诚实地呈现给观众实在太需要勇气了;经历了这些漫长到似乎看不到终点的挣扎,她仍然没有被摧毁,并且生长出更多的resilience,一以贯之地选择以自己的案子挑战整个不公正、压迫性的社会与法律系统,为此后可能经历相似暴力的人争取一个更公正的环境和法律制度,这实在太让人感动了。最触动我的一个镜头是伊藤在为日本女记者们举办的workshop上发言,她哭着说(我记得大意是)她在过去讲述自己被性侵害的经历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公众面前;但是在这个场合,她觉得自己是被温暖的毛毯一层层包裹着的,重重的毛毯裹着她,她都动不了了。另一位更年长的女记者说,在二十多岁时她和伊藤曾有非常相似的遭遇,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件事,但她现在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因为如果她曾站出来,她就可以为下一代的女记者们带来一些不同。就觉得,仍然有人相信这个世界糟糕的部分有变好的可能并且持续通过自己的努力促成一些改变,并且不同的人可以为同样的事业和信念站在一起,真的很了不起。另一个喜欢这部电影的personal的原因是,我从本科的时候读中译版的《黑箱》,到从微博上看到她的民事案件胜诉,法庭外她戴着围巾举着大大的胜诉标语的照片,到来到荷兰看到她的纪录片上映,这几年随着跨国流移,我失去了很多的锚点,但是关注的这个案件仍有回响,这好像也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确认那些自己所相信的、未曾改变的关于社会正义和性别平等的信念,告诉自己不要失却信心,在世界上的某处、很多处、以及我的心里,仍有火苗在燃,可以照亮一部分的黑暗。
今年也做了相当多的咨询。我发现疗愈可能不存在一个个标志性的breakthough瞬间(虽然咨询/阅读可能是促成它最好的机会),而是不断积攒内在的力量的过程。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可能就突然意识到,之前的困扰不再是困扰了。在我四月写下毕业论文的第一稿致谢的时候,我大概有写到感谢我的partner和我的咨询师可以在我broken的时候把我拼回去。但是我六月改动的时候把这句话删掉了,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broken的人了——之前觉得自己broken的证据也很真实,在一些emotional breakdown的时候经常觉得自己除了躺在床上哭到失去所有的力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我的身体确实完整地蜷缩在床上,但我的心好像镜子摔碎成了一片一片落在床上,我没有办法把它们拼回去,甚至我觉得是我自己狠狠摔坏才会变成这样的(后来想想觉得这些可能都是创伤闪回的症状)。好像只有亲近的人给我的这些举动一些tenderness我才觉得自己没那么糟,但是这个破碎的部分我也很少示人。现在我会很理直气壮地觉得,我没有broken,我本来就是完好的,我确实有受创的部分,但我不会因此被剥夺享受生活的权利。
还有一个小小的进步,是我读Complex PTSD: From Surviving to Thriving几个月之后发现的。我读的时候有一个印象深刻的部分,作者说In my experience, until the fight response is substantially restored, the Cptsd client benefits little from CBT, psychodynamic or mindfulness techniques that encourage us to accept the critic. 对我来说似乎被动地接纳“我听到了我批评自己的声音”比起去challenge这个声音说“你说得不对”要简单,但是这份接纳确实也不会让批评的声音停止。我起初不知道如何按他所说去拒绝,好像没人教过我拒绝——Refuse to shame, hate or abandon yourself. Channel the anger of self-attack into saying “NO” to your critic’s unfair self-criticism. 但某天开始好像我突然学会了,我会在一些时刻对自己说“我可以选择不这么批评自己”、“这么批评自己是不公正的”。可能一开始我想说的是“我不应该这么批评自己”,但是我会尽量把“我应该“换成“我可以选择”,通过用语的细微变化我可以给自己更多的empowerment,而不是去责怪自己为何又没做到。
还有很多个生活中细碎的瞬间映照着我,让我觉得我确实一点点好起来了:在我状态比较糟糕的时候,我接纳自己正在经历不太好的一天,但是也提醒自己这不会一直延续;我可以在遭受歧视和不公的时候更多地选择speak up for myself(或者对某些不值得我任何礼貌和善意的人大喊fuck off)而不是默默咽下所有的不满和委屈;我可以更多停在当下品尝一时片刻的平静和幸福,这样的瞬间是我创造的,我可以没有负罪感地享受它。我想这些改变都不容易,对我而言,把自己努力置于一个更舒缓的环境中放松休息,那些之前自己被揉圆搓扁塞进框框里丧失掉的生命力是会慢慢恢复的(就像揉了面之后需要放置一段时间饧面舒缓面筋面才会好吃一样——可能是最近看小高姐做面食的视频看多了但我真的觉得好像揉面和生活哲学有一些相似之处)。
休息其实也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特别是当过去从来没有享受过足够的休息时间,以及不觉得自己有真的休息的权利的时候。其实在读硕士的两年里,有很多次我都会觉得我的周末放松休息是为了可以平时有更好的状态去学习——休息好像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productive的目的而存在。但是当真的不为生活设定什么目标,拥有了很多自由的时间之后,我反而有了一段有点迷茫的时间。这样什么都不做(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做!可能只是中国的语境中的“没有在做正事”,虽然正事本身就是一个很不合理的概念)真的是可以的吗?虽然之前太忙太累了感觉很糟糕,但是一下子闲下来了也有点无聊啊。我也花了一点时间去渐渐习惯这样的状态,发现它只是对我而言不熟悉、没有练习过,慢慢找到自己的生活节律之后确实还挺美妙的。我不用在很大的压力下强打精神去function,现在一天中的事情大都是我主动选择去做、有兴趣而做的,我有足够的空间去照顾好自己的身心,去尝试做新的菜、去运动让我感受好一点。我有心情去读我喜欢的书,但是不想读了我也可以随时停下,留待之后再拾起。我有更多的tolerance去涵纳各种情绪,让它们到访再离开。此前很久的“因为做到了什么而对自己满意”其实是一种虚幻的自我肯定,其实我不用特意做任何事,仅仅是按照自己当下的心意在度过这一天,我就可以对自己满意、对我的生活满意。休息的状态给我带来很多新的觉察,可能正是因为休息在我们的社会环境、成长经历中的缺失,有机会特意补足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生活也可以被允许舒展出另一种姿态。
虽然这些迟来的reparenting总是让人遗憾过去从未获得、但又理应是生命中的一部分的可能性,但也会因此为自己感到自豪——我有向自己和他人施与我过去不曾从家庭中得到的爱的能力。今年从伴侣咨询中学到的一件重要的事,是人际关系中的互动、或者一个行为模式的重塑,其实是非常依赖于成功经验的。我理解的大概是如果你从未吃过糖,无论别人如何详细地描述那颗糖的甜蜜与美味,那仍然无法化为你自己的具身体验,你也很难相信糖是好吃的、你是喜欢吃它并且可以吃到它的。因为我发现阅读能够带来的认知层面的改变始终是有限度的,咨询提供的就恰好是那个积累经验的练习的场所。咨询的经验变丰富了,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不同:个体咨询中,咨询师可能是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和你进行人际关系的各种练习、提供corrective experiences的对象,但是咨询结束,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是否要据此作出调整,则完全取决于自己是否有意愿、准备好了那么做;couple therapy是把现实生活中已经存在的关系带到咨询中,在咨询过程中会非常快地获得对方的澄清、反馈和确认,并且关系中的变化和调整会直接延续到咨询以外的时间里。在修复关系、看到彼此之外,也给了我们各自机会去发现和处理一些隐藏的对关系产生着影响的创伤。啊,我不禁感叹中国家庭真是dysfunctional得各有千秋啊!和父母的关系也有很多我到现在都难以解开的结,但是我允许自己慢慢来,且不再试图揽下解决这些困扰的所有责任。可能住在遥远的欧洲离各种焦虑源都远一点,更多地选择和我的chosen family——我的伴侣和朋友们——待在一起,是我现在为了维护自己的mental health能做的最好的决定了。今年非常非常感谢我(和我们)的两位咨询师,是因为我们每周的努力,让我变得更自由、更能够沿着自己的方向生长。明年还会开始group therapy,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体验,这份期待与不安就留给明年的自己去感受吧。
今年的一个比较意料之外的探索是gender identity方面的。剪短发起初是因为受够了在荷兰(当然也不止是荷兰)针对亚裔女性的racism,和朋友聊了之后觉得如果换个看起来不那么好惹的形象也许会少遭遇一点歧视,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一直是长发或者看起来比较可爱的造型,跃跃欲试很想尝试新的形象。后来头发就一次次越剪越短(虽然剪一个中性的短发的过程也充满了各种不愉快,不理解gender-neutral含义甚至把它等同于男性化的理发师远多于能够理解的),我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思考和感受自己的性别认同到底是怎么样的,甚至直觉上的感受我觉得比起理性的思考更贴近真实:我对怎样的自我表达感到更加舒适自在、更加“是我”?也感觉到这份认同是在光谱上慢慢移动的,从二十多年来一直认同而没什么怀疑的女性身份,移到更偏向Queer/Non-binary的某处,并且还在变化中。当然还是有很多的困惑,比如觉得自己在符合二元性别框架下的顺性别异性恋女性形象里呆了这么久,作为大多数人中的一个好像没有因此遭遇太多(尽管在中国作为女性还是遭遇了各种暴力和偏见),在对性别研究有不少的了解、到了一个更加性别友善的环境(当然我绝不认为荷兰已经做得足够好,只是在世界范围内显得相对进步而已)才发觉自己的性别认同并不如此,就很本能地觉得自己not queer enough,好像没有经历过其他很多酷儿伙伴所经历的在性别身份认同上极大的困惑和痛苦就不足以成为queer。在这些怀疑的时刻,还是要提醒自己:If we largely define queerness by whether or not we experience these abuses “enough” to be considered authentic, what room does this leave us to embrace our queer identities outside these abuses, especially when our collective goal is to dismantle them altogether?(鳗鱼引用Refusing Compulsory Sexuality来劝慰我的段落)。还有,我会觉得现在自己的minority身份已经带来够多disadvantages了,真的还要自己再多加一个queer吗?虽然我也很明白,身份认同不是什么可以根据利弊自己“选择”要不要的东西,认同就在那里,如果想要避免它带来的不便而极力否认,那是对自己的不诚实——何况有问题的是这个不友善的环境,而绝不是任何因此suffer的个人。回到最初剪发的缘由,我感觉可能自己看起来从好欺负的Asian girl变成了Asian queer之后被racist针对得更少了,但是性别认同相关的offense显著地变多了。不过换到了一个更不温柔可爱的形象之后我觉得更有力量了,可以更多地以自己的存在告诉对方——这世界上可不止有两种性别,在这个框架之外的我就在你的眼前站着呢。我想关于gender identity的思考和感受明年肯定还会有很多变化,但现在的困惑和思考就先放在这里。
说回感激,对这种情绪有最强烈的感受的是11月在京都旅行。在东本愿寺看到三个老奶奶并排坐在金黄的银杏树底下聊天,如此平凡的景象让我羡慕地看了很久,会想象到自己老后也希望和朋友在如此美景中聊天,原来最好的景色完全不需要花钱甚至也不需要费什么力气才能看到,它就在街角转弯便是,只要你能看到墙内金灿灿的银杏,并且有一番好奇心移步前往。还有鸭川,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很棒的景致,在河边走走或者闲坐感觉时间都被施了魔法暂停了下来,好像其他地方的任何一条河都没有让我有如此的亲近感。还有枫叶,我可以久久地看着阳光慷慨地穿透枫叶映出的那抹透明的红色。还有吃的,食物入口之后会有很多“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xx”的感叹。这些时候会让我由衷觉得,我感激自己还活着、感激自己可以选择创造和享受这样的幸福,并且相信着未来还有如此感受的能力。这种感激是由内心很深的地方自然生发出来的,不附带任何条件、无需任何回报,是一种久违的强烈地被击中的感觉。它似乎是生而为人的一部分,过去被迫表达感激的时候很多,但是真正体验它的经验却很少。
也许因为我是以游客的身份短暂到访,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而不必为条条框框的社会规范所累,如果真的成为了居民,倒并不一定如此自在。但对于“自己想要生活在哪里”这个问题,我还是一直在想,在找到一个其他的选项之前,我还是会在荷兰。不过欣慰的是,无论荷兰的外部环境带来了多少障碍,我慢慢建立的安稳的生活秩序让我有更多地找到自己内心的平静。在荷兰也还有很多我珍视的connections,很多时候我和朋友们互相拉住告诉对方会好的、会过去的、要继续活。虽然还是搞不太明白,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甚至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作为独一无二的“我”生活,这个决定其实也与我无关,但是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到了现在的样子。这些关于人生的big questions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撞向我,我觉得现在的我还难以给出答案,也许比起给出一个确凿的回答,在不同的时刻去思考就已足够。
今年没有什么令我遗憾的事,对明年除了身体健康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望(虽然身体健康本身可能已经是一个奢侈的愿望了!)。我愿意随自己的节奏顺流而下,我相信我可以把自己带到更自由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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