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姨


1

   说起二姨我总是会想起那天下午她来我们家,帮助母亲缝纫衣服的情景。那时候我才8、9岁,还是名副其实的小娃娃。在间歇时,她来到我床铺的跟前,仔细地、几乎是一丝不苟地用棉被围起我,生怕我冻着,但很遗憾,那时虽然是冬季,却不算是冷,甚至气温还有点偏高,我被这额外的温暖搞得很烦腻,便将她披在我身上的棉被都掀开来。接着,她看我坐在铺沿上,很是害怕我会突然从这铺沿上跌落,于是她搬了个板凳就坐在我的身边,挡着我,而我掀开的棉被又被她重新围上。过了一会,我仍然觉得闷热难耐,于是又再一次掀开,她见状又再一次给我围上,我看着嘴里不停嘟嘟囔囔的二姨,心烦气躁,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我说我不冷,这句话仿佛她听不见般的抛在脑后,只要棉被从我身上滑落一点,她就重新给我围得一丝不苟。直到忙完其他事物的母亲,来帮我解围,我才终于挣脱了这令人懊恼和尴尬的境况。


   晚上二姨走后,母亲说有空还要叫她来,因为她缝纫衣服的手艺,是真的老练,也是真的心灵手巧,听此,我内心顿时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我也没好意思说什么,经过那一下午烦闷的相处,我是真的怕了,在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也许是我二姨求爱的信息,如果我能穿越到那天下午,我也许会把她抱住,问问她你冷吗?我记得当时她穿的很单薄,上身只穿了一件毛衣,虽说在当时气温偏高,但穿的如此单薄,肯定还是会感到冷吧,我们常说冷暖自知,但对于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来说,要他们诉说出自身的冷暖感受,未免难为他们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精神分裂症不仅仅是认知与行为上的变异,自理能力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小孩子是没有多少是非观念,没有爱恨情节,也没有多少太复杂的情愫,所以他们才显得天真单纯,所以他们才会纯粹依照自己的好恶,依照自己的喜怒哀乐行事,所以他们做什么事都能无愧于心,所以我才会忽略掉二姨的求救信号。    

对于二姨的生平,我只能通过母亲只言片语的拼凑,来陈述她所经历的那些决定她命运的重要事件,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我想这样就够了。要叙述一个人琐碎无聊的平生,一篇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别说是一篇文章,就连一部纪录片,一本传记都难以容纳一个人完整的一生。所以那些影响历史的伟大人物的传记,才需要不只一种视角来勾勒他们的轮廓,并以此得出那些决定性因素导致了他们的决策。我们这些平凡人,只需写出那些决定着人生的重大事迹就够了。    

二姨的人生用一句话概括,就两字;悲惨。而且对于这片大陆来说是富有典型意义的悲惨,更可悲的是,这种对于个人碾压式的摧残,一直没有改变过,直至现在还在上演。无数个人相似的遭遇,代表了一种整体的缺失。通过她,我真切地认知到家长制、夫权、环境限制和婚姻都意味着什么。因此,我才要书写她,缅怀她。
    

二舅有了,那么二姨必不能缺少,而且通常来说,二姨的故事比二舅更凄苦、更绝望。
 

2     

   母亲在我年幼时经常提及二姨的故事,在她死后,母亲提及她的次数才有所减少,直到现在已完全不再提她,或许二姨在母亲的记忆中被尘封住了,或许常提及死者的故事显得不尊重,不礼貌,也或许是因为母亲和二姨有相同病症和相似的经历,使她难以提起她,提起她总免不了让人想到母亲本身上,不管怎样,我都对二姨记忆犹新,并且甚至还会想念她,想念这个命运多舛在这片土地上极具代表性的悲剧女人。    

她是怎样疯的呢?据母亲说,她在高中时对同窗同学产生了情意,那个男生的名字我至今不知,估计母亲也不知,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知其名也会忘记吧,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是需要感情上的投入的,如果二姨还记得他,那她一定还记得他的名字的。


     母亲说,那个青年模样俊秀,举止谈吐有礼貌,也很懂得人情世故,但就是家里太穷,那时他的家就是个破窑,用泥巴混成和搭建的,连屋顶都没有,下雨下雪时全家人就把柴禾填充当屋顶。就这么一家人被我二姨看上了,而且死心塌地。
  

   当时我姥姥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事实上母亲说,姥姥对子女,尤其是女儿婚姻都横加干预,而干预的结果往往都不尽人意,其中最悲催的当属二姨。当时姥姥为了反对他们,干了很多疯狂的行经,据我母亲说,她记忆中最深的创伤,是在某天的下午姥姥当着二姨的面,把那个青年送给她的全部礼品撕烂的撕烂,付之一炬的付之一炬。袜子、鞋子、毛衣、书籍、衬衫等等,都被她亲手毁于一旦,当时母亲才十几岁,她拼尽力气拉着姥姥不让她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然而,不管母亲怎样拉扯着姥姥,不让她棒打鸳鸯都无济于事,该拆散的,还是被姥姥拆散了。

     姥姥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的可怜之处不仅体现在她缠过的足,这一强烈而残忍的历史印记上,还包括她才十几岁就嫁给了比她大19岁的姥爷,嫁给他后两人没有任何的共同语言,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和贫穷,据姥姥自己说,自己年轻经常遭受来自姥爷的家暴……这里有必要插上我母亲对此的评述,我问母亲,姥姥经常说她遭受姥爷的家暴是真的吗?母亲对此的回答是:“是的,可那是她自找的,你姥爷是个讲理的人,你姥姥不是……”我无法评价母亲的回答,正如我并非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那个时代的一切都让我无从适应,而这个时代的一切又是那个时代遗留物……男性以他们的权力诉求和意志所创造的历史轮回中,体现这一轮回机制最为明显的,便是他者身份的女性。因此,女性才会一直以悲剧的形式反复重演自身的命运。

    这里或许值得说的一点细节就是,姥姥去世前的照料得亏二姨,她的其他子女都很忙,都要工作和料理家务,只有二姨整天无事可做,也做不了什么,但她照料人还是可以的,并且细心备至,把姥姥照顾地十分得体从容。对此大姨还专门调侃过姥姥,问她对二姨做过的事有没有后悔?姥姥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以前总把这视为一种对姥姥人生的讽刺,但现在莫名有了悲慈心突然觉得,这只不过是一种反转。人生充满着讽刺和嘲弄,回过头来看都只是决定了的人生反转。

     最终姥姥得逞了,家长制最终战胜了两人海誓山盟的恋情,男人去了部队当兵,二姨则在家里以泪洗面,沉默寡言。从那时候二姨原本内向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和沉默,跟人说话爱答不理,我不是亲历者,我不知道她当时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不过据母亲的讲述,此时的她应该已经有严重的精神问题了,或许是抑郁症,或许是其他什么精神类的疾病,而如果这时候她就已经得了精神分裂症的话,那她肯定还会有其他的表现才对,也许这些表现都被家人们忽略掉了,就像我母亲那样……

    事隔多年之后,二姨从一位妇女的口中得知男人在部队里表现良好当了军官,回家以后就进了体制从此平步青云,还娶了个漂亮能干的妻子,二姨听罢,顿时跑回了家,喝了除草用的敌敌畏……家人们发现送进医院,抢救过来,精神就彻底垮了,彻底疯了。那时开始二姨就变得神神叨叨,嘴里一直说着无意义的话语,嘟嘟哝哝,她变成这样,家里面就一直很愁苦,她将来的着落,在这时,媒婆就介绍了一个邻村的男人。

2

说起二姨夫,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当然他的可怜与二姨相比是另一种可怜,另一种不幸和另一种悲剧,他是直到和二姨快结婚的时候,才知道她的精神问题的。他也是个穷人,只知道干些体力劳动,所以当听媒婆说,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并且离得又近时,二话不说立即答应了这门亲事,当时他和我二姨都已然老大不小了,父母们都盼望着他们能赶紧结婚,所以仓促之下都答应了这门亲事,值得注意的是,我姥姥这次又跑出来反对了,还是嫌太穷,这次她的反对是对的,当然不是说她嫌贫爱富的态度是对的,但是,她的意见被家人们,尤其是被我姥爷强行地把她的反对意见压制下去:“她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现在终于有人愿意娶她照顾她了,你又要反对?难不成你能照顾她一生?”姥爷的一席话,堵得姥姥哑口无言,只得任凭她已经疯掉的女儿出嫁结婚。

     在二姨夫知道他的未婚妻患有精神分裂症后,他开始追悔莫及,他对这段婚姻的后悔态度,或许是他们不幸与苦难的源头吧。据母亲说,结婚的那天原本按照习俗二姨夫是要来接亲的,然而他没有来,他们结婚的日子正好又是寒冬腊月。最后,被逼无奈,二姨顶着寒风和大雪,独自走到了婚夫的家,拜堂成亲。每次听我母亲讲述这桥段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象这个画面——一个瘦削的女人身影,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地前行,周围是空荡荡、浩大无垠的白色世界。路上,干枯的杂草和光秃的树枝映照出冬天特有的萧瑟和凄凉,树枝哑哑地响着,在它们之中穿行着一个走路显得摇摇晃晃的女人,仿佛只要一阵大风就会使她栽倒,然而风并没有使她栽倒,她的人生却在风雨飘摇度过,死后才得以消停。


     嫁过去以后,二姨生不出孩子,怀不了孕,那年头(其实现在也都一样),女性尤其是农村里的女性生不了孩子,怀不了孕就像是一辈子洗刷不掉的罪孽,为此,他们求神告鬼,花费了不少时间和金钱,最后在一位过来人的建议下,喝新生儿褪下的包衣才总算怀孕,生育了两个儿子。为了防止终生的不孕不育,不孕期间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婴,虽然我不知具体情况,但听我母亲讲,二姨经常打那个女婴,有时甚至拿起扫帚抽打她,母亲讲这些事是为了比较,好映衬出我有多么幸运,好让我安分。我当时听了这些故事也确实安分了些。但是现在我却有了疑问,那么温柔细心的二姨,真的会忍心抽打她的养女吗?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比如说她发疯了,控制不住自己。
    

3
    

某天,二姨夫突然打给我父亲一通电话,他说自己的小儿子喝农药自杀了,叫我们去看看。第二天,吃完早饭我们就骑着车到了他们的家。说起这个小哥哥,我脑海中只能浮现两个画面,一个是在我差不多五六岁时,他来我们家玩,然后在床铺上我们打牌,不知道他打输了,还是赢了,他扭头对我微笑了笑,那笑容很具感染力,纯真温柔,善良感性,像一朵百合绽放,当时窗外的阳光又正好撒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散发着宛如天使般的光晕,再加上他当时的微笑……我恐怕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第二次是又过了一年,他和他的大哥一起来,拿着一提包饼干和糖酥,坐在沙发上的场景。

     不得不说一下我父母当时的态度,我当时觉得挺无语,但现在也能理解了。他们并不欢迎小哥哥的到来,因为他们觉得二姨夫怂恿他的孩子来亲戚家蹭吃蹭喝,他们的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但这么一顿饭而已,为什么要斤斤计较呢?后来我也算是明白了他们的心情,家里的饭都是母亲做的,而母亲又要照顾我,所以母亲很累,很辛苦,也就自然很不愿意让人平白无故地打搅她,而且……“而且他们还带那么点东西,完了还不忘拿走。”母亲说。

     我们到了他家里。那似乎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到我二姨家,一看就知道很穷困,那时候连我们家都装修了地面砖,而他们家却还是用普通砖头铺成的地板。父母领我进屋,接着把我抱上铺,爸爸和二姨夫并坐,二姨则坐在火炉旁,母亲因为要随时照料我,就和我一起坐在铺上,各就各位,二姨夫情绪有些激动但又用徐徐道来的口气说了那个小哥哥自杀的过程,以及为什么,是什么。

     据他回忆说,小哥哥自杀之前给他们家人买了一人一件礼物,二姨夫还告诫他要省点钱花,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征兆,他自杀的那天阴云密布,因此,他们村的人基本上都在家。他喝农药自杀的,然后等到第二天被一个农妇发现躺在柴禾垛里,送到医院去已经来不及,身体都已变得僵硬。那时由于我还小,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具体对话和具体情况,不过,似乎爸爸妈妈都去过医院探望过小哥哥,也都安慰过二姨一家。
    

小哥哥是因为什么死的?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轻生?二姨夫一家也都不知道,说不清,道不明,到最后,只有死者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又是什么压垮他的。我无意揣度,也不能添油加醋地加入臆造的细节,小哥哥的死,我所感到的只是惋惜和心疼,他死的时候相当年轻,才18、9岁而已。这么青春而感性的年级,应该会有不少烦恼。如果能有个人安慰他,开导他,或许就不会有此悲剧的发生了。很可惜,我们大部分人都遇不到这样的人,于是才会有宗教信仰的诞生吧。但当一个人只能囿于、只能被困锁在他的时空范围,没有希望,任何宗教、心理学、安慰剂又都无济于事,我体验过,并且还将体验,所以我很清楚,困境与绝望对个人来说是种怎样的痛苦。    

4

    小哥哥死后,姥姥也跟着出事了,姥姥走后,紧接着的就是二姨。那天晚上我们都上床准备睡觉了,忽然一通电话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宁静,是二姨夫打来的。他说他在医院里,而他去医院的目的不是别的,正是给二姨治病——乳腺癌。这三个字,他没有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说了下二姨的情况和明天要做手术的消息,他说的话很轻盈,一点都不像是出什么重要的事那般,因此,我们以为二姨得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疾病而已,就没往心理去,直到我姐姐周末在家照顾我,父母去医院看了以后,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据母亲所讲,医生对她说,癌细胞已扩散得相当严重,她的整个乳房都已变成了肿瘤,摸上去非常硬,像石头一样,而手术只能延长她的寿命,已不能根治她。听罢,我父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而二姨夫对此的解释是这样的,他说那天晚上二姨说她不舒服,让他给她拔火罐,接着他才发现她的乳房怎么硬鼓鼓的,他在发现这点异常后,问她痛不痛?她说不痛,按照经验来判断,身体上的异样如果不痛,怕是更严重,第二天,他便带她去了医院,一查才知道是癌症晚期。

    对于他的说辞我父母及其亲属明显是不相信的,天天在一起,天天在一张床上睡觉,天天看着这么个人,怎么可能会在那么晚期,几乎不可能治愈的情况下才带去医院看病?二姨夫的解释是,二姨太过沉默,一天甚至一个月都说不上几句话,或者从她口中说的都是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所以他才这么晚发现。但这一解释无法说明,身体上病变的忽略,母亲曾经也得过乳腺增生,据她说,当时她的乳房就有明显的异物感,而二姨的乳房不仅有明显的异物感,颜色也变成了青色,事实上乳腺癌表面的症状应该还有很多才对,所以,二姨夫的这一说法自然也未得到娘家人信赖。


        二姨夫家里没钱,治疗的钱大部分都是亲戚们给的,治疗了大概半年,人就走了。医院和医生们都尽力了,先后转了两次院,去了济南治疗,但无济于事,病得太重,人和心都病得太重,医学对此无力。娘家人提出要把她送去北京,但因为没钱一拖再拖,最终没去成,人先走了。关于二姨夫家没钱这点其实也被我父母怀疑过,我不知道其他亲戚家看到的状况,我只知道我父母说的事,我父亲曾亲眼目睹过,二姨的大儿子掏出一盒价值不菲的香烟来抽,就算是二姨夫家没钱,那么孩子们呢?基于这点,娘家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二姨出殡的那天,姐姐请假和我在家里等待着父母亲的归来,回来后听他们的叙述了一个混乱不堪的故事。据他们说,当天的娘家人都带着怒火,没说几句话就摔上了家具,吵闹了起来,大舅差点把二姨的大儿子揍一顿,如果不是其他人拉着的话,他有可能就爬不起来了,我母亲也没好气,拉着二姨的养女(此时二姨的养女已成人,在北京工作,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揍了一拳,估计当时在场唯一不动声色、无所适从的就是姨父们了,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劝架,防止现场太过混乱惊动警察,不过根据当时的情况,估计劝架也没法劝吧。能劝得了吗?不过,据我父亲说,他也感到有些义愤填膺,说了大儿子一通,其他人不知道。终于,那天能砸得都砸了,该说的都说了,该骂的也都骂了,一片狼藉,众人们才悻悻而不甘地离去。

    结束语;


        二姨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尽管我对某些内容还有些拿捏不住,这是否就是当时事态的全貌?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我又尚在年幼,大多时候又只能听父母的诉说,所以,难免出现偏差。但大部分我确信,基本符合事实,二姨的故事我相信绝非独一无二,并且还会继续上演,有的甚至比二姨还要惨烈。我希望借此让那些二姨二舅们多引起世人的注意,能够或多或少、微不足道的善待他们,理解他们,并且甚或帮助到他们。女的都有可能是二姨,男的都有可能是二舅,我们都有可能是他们,我们都是他们,我们都在某一刻变成过他们。
    

我们写作苦难,要的不是赞美苦难,而是反思苦难——某篇文章中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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