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会崩溃/分裂吗?(四)普金之后

注:本文首发端传媒,编辑给了个名字《俄羅斯與普京的共生關係,未來會以何種方式結束?》,但是有较多的删节。觉得可惜,就把全文发在这里。本文是“俄罗斯会崩溃/分裂吗?“系列的第五篇,前四篇改头换面/改名字都发在了端传媒上。

郑非

普京死了,死于晚期癌症。数据显示,自1992年以来,像他这样执政已经在20年以上的个人主义独裁者,其统治的平均时间是36年,中位数也有30年。[1]因此,普京完全可以算得上“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不过,他去世之后俄罗斯的政局尚称平稳。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根据宪法,俄罗斯现任总理米哈伊尔•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成为了代理总统。在之后的三个月里,俄罗斯在乌克兰前线的行动趋于停滞。有消息说,俄罗斯政府正在私下里与乌克兰政府接触,谋求暂时停火。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街头爆发过规模不小但短暂的欢呼与游行,很快被安全部队驱散。俄罗斯各地相对安静。有消息称,莫斯科市长谢尔盖•索比亚宁(Sergey Sobyanin)、副幕僚长德米特里•科扎克(Dmitry Kozak)、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Sergey Shoygu)、前总统梅德韦杰夫和俄罗斯安全委员会秘书长尼古拉·帕特鲁舍夫(Nikolai Patrushev)等普京政权的核心人物在私底下已经进行了交易,达成一致,新任总统将从原班人马中选出,新人将是一位号称继承普京遗志的中庸人物。

普京死后未来一年评估:俄罗斯会维持现状,几率78%。

普京死了,死于一场人为制造的意外(也许是兵变/政变/骚乱)之中,又或者是被迫下野(对一个权势人物来说,政治死亡与自然死亡相差不大)。代价巨大、看不到胜利希望的俄乌战争已经日益影响到俄罗斯普通人的生活,在普京去世之前,他的支持率已经从2014年高峰时期的89%跌落到20、30%,表示自己会参与抗议活动的人从2022年5月低谷时的14%上涨到50、60%以上。尽管在战争的第一年,俄罗斯的经济只是温和衰退,但由于中国和印度对俄罗斯能源需求在之后的消失,导致联邦预算大幅度削减,地方的抱怨和骚乱开始成为常态。在布里亚特,在雅库特,在巴什基尔,在北高加索诸共和国、州,在其他共和国、边疆区,甚至在俄罗斯的核心地区,都出现了大量罢工和拒服兵役的现象,有州长和自治共和国领导人开始公开激烈批评普京。

普京死后未来一年评估:俄罗斯会分裂,几率75%。

以上是作者偷窥了几眼变化不定的未来所产生的结果。Full of bullshit,也许。但是假如普京真的死了,死亡的原因又恰如上面所描述的,那么评估中的几率也不尽是胡扯。

在2016年,两位美国学者(Andrea Kendall-Taylor 和 Erica Frantz)在研究独裁政权更替的时候,找来了1946年到2012年全世界离任的495名独裁者的资料。通过数据分析,她们发现,假如一名独裁者在任上是自然死亡(而不是死于危机)的话,不管这个人是如何的混蛋,如何不留余地的在内外铲除一切威胁,如何的孤家寡人,没有继承者或继承程序,其政权依旧有很大概率能够保持稳定。原因很简单,虽然该名独裁者的死亡会造成权力真空,带来不稳定,但是旧政权的精英往往已经高度内化在旧政治和经济秩序之中,缺乏改变现状的动机与实力,他们也通常足够清醒,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没有明显内外危机的情况下,他们“精诚团结”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一般而言,在这些独裁政权之中,君主制和一党制政府最稳定,其次是军政府,最后是个人独裁政府。这说得通。君主政体和一党制都有传统和组织可做精英沟通的门路,军政府也有军人集团来做利益的汇合点,个人独裁政府(personalism dictatorship)在这些方面就略为不足,所以擦枪走火的事情就可能发生。不走火的概率是?你猜对了:78%。

图一:在任独裁者死亡后政权崩溃的概率[2]

实际上,这些学者发现,在所有的情景中,在任独裁者自然死亡是对其体制威胁最小的因素。以下是各种更迭因素对独裁体制造成的威胁:

图二 在任独裁者更迭导致其体制崩溃的概率[3]

这也说得通,如果独裁者因为群众抗议示威、外国干涉、内战和选举下台,等同发生了一场革命。政变、辞职到精英共识等,相当于统治精英的内部分裂。而任期限制、暗杀和自然死亡,实际上可以被看成是政权内相对正常的权力交接形式。从革命、内斗到私相授受,独裁体制被破坏的可能性依次递减。

其他一些学者利用不同的数据库检验了泰勒她们的研究,答案是一致的:在不爆发重大内外政治危机的情况下,独裁者如果自然死亡,非常不可能发生重大政治变革。其他形式的领导人更替,带来的冲击要大得多。[4]

如果泰勒的研究是可靠的,那么我们接下来要问的就是:普京治下的俄国政府是一个个人独裁政府吗?本文最开始的两个场景,哪个最可能出现?哪种后续预测会成真?

正如我在前文(《俄罗斯解体的可能性》和《普京治国》)中已经说明的那样,普京所建立的体制是一种半封建体制。他是一个薄弱国家的继承者,他强化国家的做法利弊参半。用一位意大利政治学家奥托里诺•卡佩里(Ottorino Cappelli)的话来说,“普京领导下的国家集权不应被视为民主浪潮之后发生的威权主义逆转,而应与西欧封建主义衰落之后几个世纪的前现代国家建设进程相提并论。”[5]总的来说,普京还是相当依赖一套非正式的、个人化的权力结构来治国,被“廷臣”所围绕,地方上有一群“诸侯”。

普京所继承、创造的半/类封建体制,使得权力的节点集中在他一人之上。这使普京体制可以被清楚的归类到个人主义独裁制之中。他在的时候,自然一切都好说,他不在了呢?2014年,俄总统办公厅第一副主任维亚切斯拉夫•沃洛金(Vyacheslav Volodin)在一个俱乐部上发表演讲,称:“只要有普京——俄罗斯就存在,没有普京——就没有俄罗斯。”[6]这句话如果撇开谄媚的成分,仅从体制的稳定性着眼,确实是真的。[7]

那么,本文最开始的两个场景,哪一个最有可能出现?一个诚实的回答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看不出来答案。

假如普京没有发动乌克兰战争,那么我们几乎可以确信普京的统治不会遇到严重挑战。即使他去世(或者交权),他缔造的体制也很可能会继续维持下去(至少在短期内没有崩溃的危险),一方面这是由于在他治下,俄罗斯国家在强制能力和财政汲取能力上都能维持一定水准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确实通过石油资金再分配的方式满足了一部分人的社会福利需要。[8]换句话说,普京能够同时得到精英的服从和民众的支持。根据勒瓦达民调中心的数据,现在普京享受80%以上的支持率。[9]即使考虑到普京政权在相当程度上重视/操纵民意,使得民调数据存在不可靠的嫌疑,前普京撰稿人(现在的反对派)阿巴斯•加利亚莫夫(Abbas Gallyamov)也估计,普京的真实支持者仍然占人口的40%以上(反对者则是33%)。[10]对于一个独裁者来说,这个支持率已经足够让人满意了。由于他统治的时间够久,已经足够形成某种自我维系的社会期望。

问题在于,普京的确发动了乌克兰战争,给自己的统治制造了一场危机。这场战争有什么政治影响呢?

一方面,即使遭到西方的制裁与战争的消耗,俄罗斯的经济在过去的一年里仍然只有温和的衰退(其GDP下降了2.1%),远远没有达到人们之前所预料的15%。[11]这说明乌克兰战争本身还没有对俄罗斯大众形成经济冲击。

根据Mediazona与BBC新闻团队搜集的俄罗斯公开数据(包括阵亡者亲属在社交媒体上的帖子、当地媒体的报道以及当地政府的声明)显示,来自俄罗斯边缘地区/贫困地区(如高加索和西伯利亚)的士兵在俄军报告的伤亡人数中不成比例的高。[12]

图三:俄罗斯军队伤亡情况

表一:2022年俄罗斯军队伤亡中的民族不平等情况[13]

族群死亡人数死亡百分比在俄国男性人口中的百分比相对死亡风险
俄裔/乌克兰裔/白俄罗斯裔743077.581.70.95
北高加索人群7567.95.31.48
巴什基尔/鞑靼5445.74.81.19
布里亚特人1922.00.35.77
图瓦人1041.10.26.26
其他5665.97.70.76

注:该研究只统计了截至2022年12月1日的俄军公布伤亡

如果不看民族,看地区,则如下表:

表一:2022年俄罗斯军队伤亡中的地区不平等情况[14]

地区名称死亡率排名每10万男子的死亡率
布里亚特1126.6
图瓦2123.8
阿尔泰379.0
莫斯科州835.3
圣彼得堡市843.7
莫斯科市851.3

注:该研究只统计了截至2022年12月1日的俄军公布伤亡

不管这个结果是由俄罗斯军事动员体系的弊病所造成的,还是俄罗斯各地区社会经济不平等的结果(这个最为可能),又或是有意的歧视性安排,它都反应了一个事实——战争的主要苦痛目前仍由俄罗斯边缘地区与人群承担。到目前为止,普京政府仍然宣布这只是一场“特别军事行动”,这也能说明普京政府有意识,且成功的将这场战争跟俄罗斯核心地区的大众隔离开来。

这种成功隔离也反应在勒瓦达民调中心的数据上。当俄罗斯人被问到是否关心乌克兰的形势,结果如下:

图四:对“你是否关心乌克兰形势”的回答[15]

图五:不同年龄回答者的反应

我们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流逝,俄罗斯人对乌克兰形势的关注度并没有上升,反而有缓慢衰退。最可能被战争规模扩大拖入战壕的18至24岁年龄组成员,反而对战争形势最不关心。

因此,我们可以比较有把握的认为,俄罗斯社会近期还没有动乱的可能,普京暂时还不会遭到挑战。他如果此时便死,俄罗斯陡然变化的可能性仍然较低。

但是,在另一方面,而这张战争也确实暴露了普京体制的弱点,具有引发深切不满和国家撕裂的潜能。

它首先暴露了俄罗斯国家能力不强的事实(我们在前文中已有所讨论)。很明显,普京体制的类封建性不可避免的在它的军事能力上打下了印记:腐败与低政府效能降低了军队及其后勤的效率;武装力量掌握在不同派系手中——既有俄罗斯正规军,也有瓦格纳集团、车臣军队(据说作为宪兵使用)、俄罗斯国民卫队等。根据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这些不同的军事组织之间并没有统一的行动和指挥。[16]而且我们能够看到这些组织之间相互攻讦(甚至暴力摩擦)的新闻报道。[17]一位俄罗斯新闻人愤怒的指出,这就是“军事封建主义”。[18]军事上的低效是整个国家运转不良的体现,我们可以较合理的推测,由于其薄弱的国家能力,俄国在经济上恐怕也无法长时间维持一个能良好运转的战争经济。一旦中国或者印度对俄罗斯石油的需求下降(这看起来是有可能的),没有大规模的能源出口,俄国政府的中央财政就将陷入窘境之中。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那么地方社会运转所需要的资金就会缺失。

其次,这场战争对俄罗斯的现有国家意识形态造成了打击,造成了国家边缘地区人群与核心的冲突。

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俄罗斯内部的族群冲突主要是纵向的(联邦中心vs.民族地方)——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不满是针对中央当局的。但是自普京当政集权以来,随着大量少数民族边疆移民劳工涌入俄罗斯腹地,这种纵向冲突就更多的变成了横向(族群之间)冲突。[19]自2012年以来,普京政府就开始拥抱“欧亚主义”/民族帝国主义,以此将俄罗斯社会的目光从内部的政治腐败、国家缺陷与族群争斗转开来,以实现俄罗斯国家历史领土再统一为号召一致向外。这跟沙俄末年转向泛斯拉夫主义以抵抗革命浪潮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想用外部政策来解决内部问题。从数据上看,这种做法确实有一定成效,不仅仅是俄罗斯族裔人口降低了排外情绪,少数民族也接受了这种叙事。在2013年的一项民意调查中,研究者发现47.3%的俄裔居民和53%的少数民族都赞成扩张俄罗斯的领土。他们对俄罗斯国家的认同也没有统计学意义上的差别。 [20]研究者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那就是有些少数民族可能是想重回“苏联2.0版本”,在一个更多元的国家里抵消俄罗斯族裔民族主义对他们的压力。

正如前图所言,在乌克兰战争中,来自俄国边缘地区的人群出现了不成比例的伤亡。下图是另外一个证据——动员兵的伤亡情况:

图六 俄罗斯军队中动员士兵的伤亡情况[21]

该图显示,要么俄罗斯所进行的“部分”军事动员被不公平的在各地区进行了分配,要么就是来自边缘地区的动员兵被派到了更危险的地方,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已经有一些新闻显示,在俄罗斯的若干边缘地方,出现了一些反抗的声音。当然,这些声音看起来是微弱的。但不管如何,俄罗斯官方的意识形态由于跟战争现实差距较大,看起来有破产的危险,国内和谐不再。

综合以上两种趋势,我们不难看出,如果乌克兰战争在未来继续进行下去且不如意,那么使俄国国内群众保持沉默的因素将逐渐消失,普京就会遭到更多、更严肃的挑战。

让我们姑且假设是第二种场景发生了——在未来某个时刻,乌克兰战争的持续失利造成了群众的普遍不满和精英的分裂,普京又非自然死亡(或者丧失行为能力,或者下野)。接下来具体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政治学家们的研究成果无误,历史概率又能在俄国这个案例中成立,那么普京体制就有较大的可能性发生崩溃。这里还有两个具体的理由来支持这个判断:首先,大家一般都承认,统治精英阶层有没有镇压意愿和能力是独裁体制得以维系的关键因素,而这种意愿和能力又取决于这个阶层是否团结,愿意共同担责。而正如我们在前文(《普京治国》)中所论述的那样,普京体制是一个类封建体制,其强力部门四分五裂、对立严重。当这个体制在面对重大内外危机和挑战时,普京的党羽是否能够克服合作障碍,是值得怀疑的;其次,从表面上来看,俄国还是一个选举民主政体,普京操纵、扭曲但没有彻底废弃选举机制,而普京的御用政党统一俄罗斯党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党派,并没有控制选举的能力。这样,俄国内就还有允许抗议活动一开始产生的政治与社会空间。[22]

假如普京体制崩溃,俄国会不会发生分裂?

现在有种说法是俄罗斯境内的少数民族地区被俄罗斯经营已久,在“人口结构和文化上都已经高度俄罗斯化,早已是俄罗斯国土的基本盘”,所以俄国分裂的可能性并不大。[23]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太绝对了些,否则怎么解释叶利钦时期实际上有许多共和国和地区都出现了独立倾向或举动这回事,又怎么解释即使到现在为止,还是有很多俄罗斯人预计俄国会出现族群冲突这回事,又怎么解释绍伊古这种普京政权的圈内人也在去年八月份也将俄罗斯联邦比做前南联盟说国家有解体的危险。

图七:被问到今年俄国是否会发生族群冲突时的回答[24]

很显然,俄国绝不是一个毫无破绽的国家。考虑到普京实际上破坏了联邦制度,考虑到俄罗斯人口实际上在从各边疆地区和大部分民族共和国中撤出(流向俄国的欧洲部分,这导致在13个共和国里面俄罗斯人比少数民族人口少,在9个共和国里面要少于总人口的1/3)),考虑到俄国维持国家统一的方式仍然依靠的是“学校、军队和警察”(俄国著名社会学家列夫·古德科夫语),[25]考虑到大部分俄罗斯自由主义者实际上也在寻求建立一个在语言和文化上完全俄罗斯化的单一公民国家(这很可能会激化对抗局势)。如果普京下台,那么很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俄国会迅速回归到普京未上台时的模样(24年前),甚至更差。

如果让我猜,首先会背刺俄罗斯的,恐怕正是普京的好“儿子”——拉姆赞•卡德罗夫。自从2004年卡德罗夫的父亲被杀,普京扶持他继承了车臣总统的位子以来,诸多研究者都认为,对当下俄罗斯与车臣之间关系的最佳解释范式就是“帝国秩序”(即“间接统治”加“封建契约”)。[26]普京——卡德罗夫之间的关系非常像一位沙皇与私人效忠的酋部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在普京一方,还是在卡德罗夫一方,都非常强调他们关系的私人性质(普京曾经说出“我把他当儿子看待”这种话)。普京允许卡德罗夫建立起一支私人军队,赠予他大笔金钱以及一大堆勋章,而卡德罗夫则回报以忠诚,在车臣维持秩序,在莫斯科充当私人保镖,同时为宗主国发动的对外战争提供军事扈从——从格鲁吉亚到乌克兰,处处可以见到车臣军队的影子。也有研究者直接用“购买和平”来形容普京的所作所为。[27]

问题在于,如同所有的帝国一样,俄罗斯也面临着代理人难题。在普京的默许下,卡德罗夫在车臣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尽管车臣政府八成的财政预算都来自联邦补助,但如果没有卡德罗夫的同意,联邦机构在车臣无法活动,联邦法律在车臣无法执行。而且,卡德罗夫实际控制着车臣所有的武装力量。早在2006年,他就被授予了所有北高加索地区反恐行动的直接领导权。很多观察家都认为,在普京和卡德罗夫之间,恩主——被庇护者的权力关系实际上在悄悄向卡德罗夫倾斜。

我们可以想象,一旦普京失去了对俄国的控制,那么卡德罗夫多半会认为,他与俄国政府的契约关系已经解除。况且,他也不太会是单方面解约的那一方。就俄罗斯内部的民意而言,相当多的俄罗斯人实际上还是将北高加索穆斯林视作俄国中的异类的,他们反对联邦政府向北高加索地区提供财政补助。俄罗斯自由派反对者阿列克谢•纳瓦尔尼在2011年喊出了“停止喂养高加索”的口号,下面是群众的反应:

图八:被问到是否支持“停止喂养高加索”时的回答[28]

虽然近年来大众对这个口号的支持有下降的趋势,但我倾向于认为这种下降并不是俄罗斯人族裔民族主义情绪下降、公民民族主义精神上升的结果,而是反西方和帝国主义情绪的反应。一旦乌克兰战争失败,卡德罗夫车臣也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实际上,在2013年举行的一项民意调查中,有一小部分俄罗斯人(大约在14%左右)干脆支持将北高加索诸穆斯林共和国剥离出俄国。[29]

所以我怀疑,一旦普京体制崩溃,如果无人愿意跟卡德罗夫达成妥协(继续供给金钱),那么车臣事实上就会第一个独立出来自行其事,而北高加索地区的其他共和国,如印古什和达吉斯坦,大概会被车臣牵扯进去。

那么俄国其他地方呢?我猜当莫斯科忙于内乱的时候,至少有些州、共和国会要求实现真正的联邦原则,有些共和国则会要求得到特殊主权地位,还有一些共和国会兴起真正的分离主义运动。这正好是叶利钦时代的特征。那些俄罗斯人人口较少或资源丰富或者地理位置更偏远的地方恐怕会要求最多、最高。

说到底,俄国并不是一个“准单一制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后帝国,既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联邦体制,也没有一套能够统合多族群的公民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即使是俄罗斯人自己,也并不是都服膺“中央集权传统”,无论是位于俄罗斯腹地的沃罗涅日、奥廖尔、列宁格勒等州和圣彼得堡,还是位于乌拉尔地区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还是位于西伯利亚地区的伊尔库茨克州,在叶利钦时期都有过自建共和国的运动。中国的研究者多认为,这些并不是真正的分离主义,只是地方上要挟中央获得更多经济自主权的手段,但是这明显低估了俄罗斯很多地方对莫斯科的怨恨情绪。美国学者加努斯·布加杰斯基很尖锐的指出,“地区主义者通常认为莫斯科是一个国中之国,莫斯科佬享受经济特权,这里的精英统治着它(莫斯科)的殖民地(指俄罗斯其他地区)。”[30]实际上,在许多地方里都流行着“停止喂养莫斯科”的口号(尤其是那些有油气资源但又贫穷的州和共和国,比如萨哈)。“一收就死,一放就乱”并不只是中国特色,俄罗斯也是一样的。集权中央不再,地方就乘机逃离/喘口气也是俄国的常态。当然,这些场景未必会陡然发生,也有可能是随着事态的不断动荡而慢慢浮现。

也许在一些地方,俄罗斯族裔民族主义者和帝国民族主义者也会组织起自己的政治运动,以保卫各共和国的俄罗斯族裔、抵制地区独立运动和防止国家崩溃为借口建立民兵组织。恐怖主义、低烈度的武装冲突乃至内战就会随之而产生。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那么俄国真的南斯拉夫化也未必不可能。

总之,在近现代历史上,俄国已经发生了两次大的瓦解。第一次是沙皇俄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崩溃,波兰、芬兰自俄国脱离。第二次是苏联在冷战失败后崩溃,波罗的海三国、前波兰附属国家(白俄罗斯和乌克兰)、高加索诸国和中亚各国自俄国脱离。在每一次脱离之后,俄国自然变得越来越“小”——这里既指的是地理面积、族群构成,还指的是包容性格。一个国家其实并不会因为构成人口越单一,就越好管理,越容易实现统一。在某种程度上,今天的俄罗斯让人想起了奥斯曼土耳其的最后时刻。当时奥斯曼土耳其已经丢掉了北非、中东与巴尔干。帝国衰败,边缘丢失,自是常事。但是我们看到,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身上所发生的分裂却是由腠理渐至腹心。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包括小亚细亚沿岸的希腊人和库尔德人),原都是帝国内的模范少数族群,在安纳托利亚分布既广(呈明显的大散居小聚居状态),又积极介入帝国的经济生活,但最终都忠心不再。原因无它,在它的最后阶段,既保有帝国的野心,又持“土耳其主义”的观念,同时还有一个独裁政府。 俄罗斯是不是会根据历史惯性迎来第三次冲击,只能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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