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是这次LGBT专题中,已经和同性伴侣结婚的男同性恋。 

2015年六月,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认可同性婚姻。这几年LGBTQ的权利也是美国公共领域的热门话题。

很多人也许觉得婚姻只是形式,和感情无关,和政府更没关系。

政府承担结婚登记的责任,应两个人邀请,来见证双方对长期亲密关系的承诺,同时在民事领域,赋予婚姻双方很多权利。

婚书无法保证感情一帆风顺,但是到了财产、税收、移民这些领域,有没有婚书差别就太大了。

栗子在纽约读书、工作。起初我以为会听到一个青春在自由的土地上飞扬的故事。事实上,他的人生经历,和我预设的大相径庭。


栗子,33岁,男同性恋,硕士,已婚,就职于非营利组织,坐标纽约。

以下为栗子自述。

“我出柜后,和我妈关系变得更好了,什么都不用藏着,有什么说什么。我妈也很释然。”

文:叶眉

我大概小学三四年级就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到初中就知道同性恋怎么回事。那时候害怕别人发现自己这事儿,但是高中就有同学知道我是同性恋。

十几岁的时候,我妈在我的电脑里发现我下载的GV,但是没说破。

真正出柜,是我和我“前夫”在纽约街边的公园吵架,恰好我爸来纽约,就撞见了。

对,我结过两次婚。

第一次和Ex,他是华人,我们俩2015年底一起来美国留学,后来就结婚了;现在我说的已婚,是和我的Partner。


我出国前告诉爸妈我跟“朋友”一起去,我觉得他们明白。谁会跟朋友去留学呢?但是心理不愿意承认。

直到我爸看到我们俩吵架成那副样子,自然明白我和他不是普通朋友。我爸反应很平静,我就主动打电话告诉我妈,我妈便开始哭。

她的意思是为什么这事儿摊在我身上?别家孩子是同性恋她都无所谓,但是咱家孩子摊上了,运气不好。 

那段时间我每天给我妈打电话,过了几周她就好多了。


出柜的时候,我和Ex的关系已经病入膏肓,不过我们曾经享受过很好的时光。

我大三搬去和他同居,他比我大五岁。

我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以前做事情希望考虑周全一些,有把握再做。他比我敢冒险。我毕业的时候,他鼓励我有能力就试一试出国。

我很仓促地准备考试,也没考出多好的成绩。当时本来想再考几次,把成绩考高一点,这样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将来找工作会有优势。但是,就靠第一次考的分,我们申请到一个很普通的学校,便来了纽约。

真到工作的时候发现,学校也没那么重要。


我们出国前感情就已经出现问题了,俩人幻想出国后能有转机。

出国读书,生活拮据,心情更不舒畅。我们之间的冲突日益升级,整日争吵。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大吵一架。

我们心想来都来了,那就结婚吧,以为结婚能拯救关系。

我们吵得最凶的时候,我曾在公园过夜,就像流浪汉一样。

有一年假期我回国,我爸妈都看出来我状态不好,不准我回美国,问我是中邪了吗,非要回来?但是我不听,还是跑回来。

后来我朋友听说我们之间那些纠葛都问我:都那样了,为什么不分手?

我那时候没自信,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的。出国前我已经自己赚钱了,出国读书就又需要向家里要钱,心理很不舒服。后来他赚钱养我,很难受。

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没有他,我就没有社交圈。

我甚至做事的时候都会想:我做这件事会不会让他生气?

我隐隐觉得状态不对,怕他,怕他生气,我们俩吵得凶的时候会动手,但是没等我提分手,他突然跑回国,撇下我一个人在美国。

他回国后,我花了很多时间看心理医生,等他回来办离婚手续。

我们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两年。


纽约城里的人百毒不侵,没人在乎别人怎么生活。单身汉在纽约很自由。我在那么自由的状态下,不需要稳定的感情。

周末和朋友一起去酒吧,自然会认识新人。

纽约同志酒吧的氛围和北京不一样。北京的酒吧都端杯酒靠墙站着,观察别人,氛围很诡异。

纽约人会坐下来认认真真聊天,然后加社交媒体,以后date。

我约的人至少都会先见一面,多少了解一下再决定下一步。

同性恋从小到大用谎言保护自己,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所以即便是炮友,坦诚相待也很重要。无论是只想玩玩,想谈恋爱,开放关系,或者偷偷摸摸地搞,说清楚比不说清楚好很多。

但是过度坦诚会把人吓跑。

我曾对炮友突然坦白自己结过婚、离过婚、生活飘忽不定,对方自然不再和我联系。

也有人喝多了对我敞开心扉,倾诉自己工作太辛苦,伴侣不靠谱,家里人只会添堵……

陌生人在我家沙发上哭诉,这太可怕了。

当时的我只想要肉体关系, 不想看见他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date过不少奇妙的人。

曾经有个ABC,跟我搞完之后就去附近卖大麻,我还跟他提过固定关系。他不想固定,转身就去和朋友结婚,帮对方拿绿卡。

还有个留学生,本来我们玩得挺好,他突然说要去面试,神秘地消失了两周。

我也遇到过我很喜欢的人。结果我和他走在街上,迎面撞上我的Ex。

俩人对眼互看,都很震惊:我身边有新人,Ex身边也有新人。

这场景把我身边的人吓得逃之夭夭。

几年后,我和他在健身房再次相遇。他解释说,以为我和Ex没断干净,不想掺和,也不想定下感情生活,还想继续date。


浪了两年,我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却对每个人重复同样的话。

直到三十岁,请朋友一起庆祝生日,十几个才喝了六七瓶,事后我却病了两个星期。很惶恐,难道一辈子要一个人过了吗?

浪不动了,向往认真约会,就遇到了我的Partner。我们在软件上认识,但是在同一栋楼里办公。

他和我同岁,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性格稳重,很害羞,过正常上班族的生活。

他给我很踏实的感觉,和他在一起我很自我,很安心。

我的朋友们都说,我终于遇到了一个正常人。

年纪大了,谈恋爱也谈得平稳。

我们交往没多久,Covid-19席卷全球,纽约是全美最严重的地方。他回家远程工作,我还住在曼哈顿,我们用FaceTime谈恋爱,不需要每天都黏在一起。


我从小就跟我妈亲。以前我报喜不报忧。自从我出柜后,我不用再说谎,自然也不用想办法圆谎。所有事都说开了,和我妈的关系变得更亲近。

工作和感情,什么都不用藏着,无论是好还是坏,我都会跟我妈说。

我妈对我也有什么说什么,身体不舒服也会告诉我,我们都很释然。

我一个人在国外,三年做过三份工作。第三份做得非常不开心,又辛苦钱又少,老板还因为疫情理由要砍掉我一半的薪水。这个条件,我不想继续了,我妈担心我辞职之后怎么办?

以前我找各种活儿赚钱,攒fuck you money,给自己攒自由。但是我当时拿工作签证,辞职后如果60天之内找不到新工作,签证失效,我的身份就成了问题。

当时我和我的Partner还在谈恋爱,他也问我辞职后身份怎么办?我说如果能结婚解决身份最好,如果他不愿意也没问题。我攒了些钱,至少一段时间内生计不愁,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国算了。

他很平静地说,那就结婚吧。

我生活飘忽不定,有根稻草就先抓住再说。我们立刻筹备婚事。

结婚后没多久,我就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这是后话。


我两次结婚都很慌乱。

第二次结婚赶上全球大流行,想做什么都不方便,仓促潦草地筹备婚礼。临近婚期前三天,我们才在网上找到一个线上证婚人。我们连西装都没穿,只穿了衬衫,打领带,在他妈家客厅办的婚礼。

他家各路亲戚用Zoom远程观礼,我妈在国内怎么连都连不上线。

这婚礼仓促得让我觉得不真实。

我们说等国际往来畅通之后再办一次盛大的,邀请我们双方的亲朋好友都来参加,请大家吃我们最喜欢的汉堡。

我妈不喜欢我Ex,但是蛮喜欢他。我结婚后她也很安心,说这次千万别再离婚了。

可结婚不一定能让感情升华。结婚依然需要面对日常生活,面对感情波动,面对外部诱惑,无论结果如何我都OK。


我经历了诡异的二十岁,到了三十岁,事情变得舒展,活开了,安心做自己。

我像三毛一样,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异国流浪,她遇到大胡子荷西,我遇到了我的Partner,他也是大胡子。

我的Partner家兄弟姐妹多,七姑八姨来往也密切,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相处,像家庭情景剧一样,和我这种小家庭的氛围完全不一样。

以前我在亲密关系中会刻意感知对方,揣摩对方的情绪,很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但是和他不用。

现在我想着他等我回家做饭就很安心,平常见到他会喜欢的东西也买下来送给他,他说我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送礼物;而他表达爱意的方式,是给我很踏实的感觉。

睡觉中他起床,我摸到身边没人,都会惶恐;抓着他,我觉得很安稳。

他曾经问我:“栗子,你怎么这么缺乏安全感?”

我害怕身边的人不辞而别。我Ex当年是这样,曾经的炮友是这样,我爸也是这样。


从小,我印象中的我爸就是一个遥远的人,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

那年我爸意外撞见我出柜,当下没什么激烈反应,回国和我妈离婚、再婚,一气呵成,火速生了个儿子。

过了很久,我妈才告诉我这些事情。

他是不是嫌弃我是同性恋?他是不是嫌弃我这个儿子没法传宗接代,所以生个新的?

他连这类反馈都没给过我。

他整天在朋友圈上晒娃,但是从来没发过和我相关的东西,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甚至有一次,我生日都过去很久了,他给我发消息祝我生日快乐。我告诉他早过了,他让我以后过生日给他预告一下。

谁会预告生日?我朋友都记得我的生日,他不记得。

他做爹,很不够格。

我韧性好,无论生活再难,咬咬牙就忍过去了。

这一路我丢了个爹,其余都拿到了。

现在我和我妈视频一聊三个小时,什么都聊,两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我妈快退休了,她还想退休后继续干点啥。我让她退了就算了,别折腾了。如果想做事,可以去北京同性恋中心做义工。她有亲身经历,帮助别人,有说服力,也有成就感,还能结识新朋友。


采访手记:

我知道肯定有人要问:和外国人结婚,文化差异会不会很大?我来抢答:不会比和亲爹之间文化差异更大。

言归正传。

刻板印象中的男同性恋,水性杨花(这词性别色彩好重)。他们感情羁绊少,上床门槛低,换人频率高。坊间说男同交往三个月就算金婚。

栗子和Ex那段有毒的关系纠葛的深度,和异性恋之间的虐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感情非常投入,早期也受过很深的伤害。二十来岁在异乡,因为学籍、签证、工作的事情颠沛流离。

他中英文并用跟我交流,常常用到chill这个词。除了字面“凉爽”的意思之外,chill还有冷静、平和的意思。

他形容老爸当年的反应,是chill,形容和Partner的恋爱关系,也是chill。他经历过沸腾热烈的二十多岁,千帆阅尽,找到了幸福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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