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炮亚文化访谈系列,属于探索性调研(Exploratory Study)。
这种研究适用于了解未知领域,研究者在出发时没有既定框架,调研方法也没什么规矩。
最初在豆瓣同城小组潜水的时候,我的重心是了解约炮亚文化的行为规则。
第一篇社调报告主要挑明圈内不明说,但是玩家都心知肚明的游戏规则。
现在做访谈,更偏重行为主体的个人体验。
圈外人看这个圈子,会觉得危险、乱,而混迹其中的人,可能有过很糟糕的经历,也可能乐在其中。
做得好的探索性调研,既有深度,又有广度,覆盖圈层的方方面面,了解形形色色的人。
受访者也许能代表一类人,也许只代表TA自己。
可能很多人读了之前的访谈都会想,有多少人有A类经历,又有多少人有B类经历?
这种具体到数字的,百分比的结论,就要留给定量研究了。
通常做法是先用定性方法戳戳戳,把各种可能性都戳出来,根据戳出来的结果设计问卷,进行大规模的抽样、问卷调查来获得统计结果。
现阶段,我的调研做不出有统计意义的结果,但是我尽量拓展样本多样性。
今天和大家见面的小邓先生,是一位比钢铁直男还钢铁的基佬。
不是我瞎说,他很认同我的判断。为什么我会下这样的判断?且听他慢慢道来。
小邓先生,男同性恋,29岁,硕士,未婚,西南地区,医药行业
以下是小邓先生的自述。
谁想听你的烦恼啊?有些人能倾听,那是因为人家包容。诉苦诉得多了,自然会消耗关系。关系都经不起消耗。
文:叶眉
我大概小学三四年级就知道自己不一样。小时候在报纸上看过关于同性恋的事情,到了五六年级开始发育,自然就明白这些基础的东西。
中学生物课也学,到高中,我参加生物竞赛,学了很多课外的内容,了解得更多了。
我大概从大三大四开始约,一开始从地区性的QQ群里找,就是为了满足性需求。
最早通过地区的QQ群,后来用交友软件,Blued。我从来没和女性发生过关系。
约过多少?我都不数了,数不过来。
大五的时候数过一次,那时候就超过五十了。现在肯定过百。
现在同性婚姻没有合法,但是基佬哪需要结婚啊?
形婚都不需要,我也不喜欢小孩,觉得小孩太烦人了。
我跟周围的人聊过,包括直男,很多人都说就算结了婚,两年后也跟形婚差不多了。
两个人无性,在婚外找别人很常见。
在现代社会,婚姻制度的根基都没有了。
以前还需要搭伙过日子,相互依靠,双方有个分工。
我需要别人给我做饭吗?拿钱买饭就行了。
婚姻制度太荒谬了,一夫一妻制没法稳定。
我们这代人都太有主意,谁都不愿意改变。
我觉得现代人结婚是出于惯性。
双方相处愉快,处在舒适区,追求形式去结婚。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总会腻的。
有点距离感情还好,住在一起反而有矛盾。
我听说,最多两三年后就没感觉了,蠢蠢欲动找别人。
我跟炮友之间,什么都不聊。
在网上聊的时候,有些人发信过来,说要找对象,找真爱,我就不选那些人。
我找最纯粹的性伴侣,主要看外形,要符合我的审美。
我听说直男很怕在床上表现不行没面子之类的,基佬好像不会。
蛮多基佬会直接说自己不够硬什么的,甚至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跟对方说自己ED(性功能障碍) 。
我以前以为性取向是天生的,不信直男可以被掰弯。
后来遇过被掰弯的直男,和天生的弯男还不太一样。
我发现被掰弯的直男就比较喜欢接吻。天生的弯男好像对接吻无感。
我还约过一个三十五岁的,算中年吧,号称也是被掰弯的直男,贼爱唠嗑。
矮玛一顿神唠,我还得装作很感兴趣地听他的。
有人会追求持久,但是大多数人觉得时间差不多就行了。
毕竟都是男人,对方几斤几两都有比较现实的预期。
我们也懂男人需要什么,喜欢什么。
我们在网上先简单问候,问对方喜欢什么类型的,如果可以就交换照片,然后如果可以再换个私密照,问问对方的地方是否方便,见面上床。
我定期去体检,做传染病四项(乙肝、丙肝、HIV、梅毒)的检查。
拿到体检报告后我用两部手机拍照,把一部手机亮度调高,放在体检报告旁边,让它显示时间和日期。
如果对方要我的体检报告就这样发给他。
基佬约会有什么成本啊?套和油吗?谁有就用谁的,没有就顺路买。这些不算成本。
基佬约炮带套应该是默认的,因为要防病。
和直人不一样,直人还考虑避孕。避孕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防病只能靠带套。
除非很熟了,双方体检结果都没问题才会不带套。
不过这也看人,有些人就是不喜欢套。
现在艾滋病主要在男同性恋当中传播,而且新增感染者都非常年轻。
大学生没经验,也缺乏相关的知识,经常只试了一次,就被传染了。
我们开房都AA。
如果对方抢着埋单,要不然就下次我埋单,或者我回头支付宝转给他。
因为微信转钱需要对方点接收,有些人不肯收,支付宝直接进账。
除非对方是学生,那肯定我付账。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对方也不让我出钱。
我们连约饭都不约,除非赶上饭点儿了,俩人一起吃顿饭,或者叫外卖,也是AA。
约饭有什么好约的?又不是自己不能吃。
我不过夜,更没一起吃过早饭。
有什么好笑的?
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个人不觉得热吗?旁边的人翻身都会影响我睡眠。
我把圈子分得很清,对方也是。
从来没把炮友介绍给身边的朋友认识过,更不可能一起玩。
如果走在路上遇到了,就跟身边的人介绍他是我朋友。
炮友也是朋友。
我现在有四个固炮,他们都知道不是一对一的关系。
我感觉基圈不忠诚的是多数,大家都心知肚明。
无论和谁深度交往,都挺费时间的,没坏处,也没好处。
况且谁想听你的烦恼啊?
有些人能倾听,那是因为人家包容。诉苦诉得多了,自然会消耗关系。
关系都经不起消耗。这些事情我都会克制,不应该跟别人讲烦恼,纯粹给人添堵。
人生大事的决策也没法靠别人的意见来选。还得自己拿主意。
一切选择都有必然性,旁人都做不了主。
我也有过很喜欢的人,他们就是男朋友,而不是炮友。
曾经交往过三个男朋友,那时候就自动会一对一,但是最终都因为异地而结束。
我遇到喜欢的人也会很上头,激素上来,脑袋昏了,干什么都不由自主。
脑袋昏的时候看对方就带滤镜,冷静之后回看,他们都是普通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
我们这代人太自我了,不会为了对方放弃、妥协。我现在也不盼望亲密关系。
和人交心太难了。一个人有很多面,我只能根据场景向别人呈现一两面,还要装亲近,这就很虚伪。
但是我很看重友情。
我有很亲近的朋友,从小玩到大的。跟朋友能敞开的面就更多一些,聊生活,聊工作,聊房价,探讨装修经验,平常也会一起玩。
我以前更鄙视感情,铁石心肠,觉得情感都是幻象。
后来一个朋友把我洗脑了,他像贾宝玉似的,对感情很执着,也很纠结。
我这些年在他的影响下有些改变。
感情也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但是露水也是真的,它打湿了衣服,虽然很快就干了,也是真实的东西。
雷劈下来时间虽然短,电也是真的。
我家有蒙古族血统,信藏传佛教。
二十多岁的时候上师给我们受戒,俗家居士守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你可能觉得很矛盾,我私生活怎么和信仰共存。受戒的时候是这样的:很多人一起受戒,上师问你能不能守杀生戒?能守的就答应,不能守的就不吭声。
我现在严格遵守杀生戒,买鱼都买冷冻的,或者买刚死没臭的鱼,不希望有生灵为我而死。酒戒我也守不住,但是可以初一、十五上柱香,戒酒一天,这样慢慢进步。
邪淫戒并不是让俗家居士没有性生活,而是强调专一伴侣。
上师当时说,你们现在才二十多岁,很难守邪淫戒,但是至少努力做到不破坏别人的家庭。
我现在做不到专一伴侣。
我约,对方一定要年满十八岁,一定带套,一定不破坏别人的家庭。
慢慢地朝这方向努力,将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佛家讲究修行。
学佛,谁都不是天生就达到多高的水准。
而且佛家讲究众生平等,没觉得同性恋和信仰有冲突。
我现在没公开出柜,身边有些朋友知道,平辈的亲戚知道,父母还不知道。
我曾经在广州呆过。当地同性恋组织会办线下活动给我们支持,还邀请已经出柜的同性恋父母来跟我们交流,讲父母角度得知孩子是同性恋一般会有什么反应,最怕什么。
出柜肯定要出,但是我还没有具体的计划。
身边的朋友知道我的取向,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采访手记:
小邓先生最初跟我联系的时候,在豆邮里只问我是否愿意采访男同,没有细说其他。
我本知道男同性恋的性伴侣数量远高于其他群体,征到男同,我一点都不意外。
但是我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 很多事情都挺意外的。
基佬互动直来直去。直男直女之间的弯弯绕才多呢。
要是直女事后非要用支付宝给直男打钱,那她传递的信号是:人品问题,老娘跟你绝交!
直男收到硬碰硬的钱,可能会觉得伤自尊。
谁弯谁直?我很错乱。
我还觉得他铁石心肠,比钢铁直男还钢铁,外界什么都不为所动。
一起过夜会影响睡眠,好有道理哦。
俩人睡在一张床上,一个人对着我脖子后面吹热气,太影响睡眠了。
醍醐灌顶,难怪我睡眠质量不好,竟然被他说服了。
这么钢铁的人,还跟我聊秦少游,聊《红楼梦》,聊《金刚经》。
他的信仰,让他的生活哲学很有些四大皆空的感觉。比如他描述感情,用“激素”这种不带情感色彩的医学词汇。描述感知到情感,又用”被洗脑”这样带有负面色彩的词汇。
另一方面,他又在红尘里打滚,滚得不亦乐乎。
佛教历史上没对同性恋有过宗教迫害,不过我还挺好奇的宗教和性向有冲突的时候,该如何相处。
2015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认可同性婚姻。
即便如此,这几年同性恋的权利一直和宗教权力在相互试探。
我周末去拜访了一位牧师,跟她聊聊这些年的变革。
那是一家联合循道会(Methodist Church)的教堂。
她说:“我们的教堂与时俱进,有很多同性恋教徒。虽然现在还没举办过同性婚礼,但是也许将来会举办。”
我问她:“《圣经》里其他禁忌都泛泛的,但是同性恋之罪是明晰地写出来的。怎么协调这种矛盾呢?”
她说:“我们不像浸信会(Baptist Church)那么教条(biblical)。《圣经》从来没有反对过人追求浪漫感情。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关系,理应受到神的祝福。”
牧师六十多岁了。
她第一次听说同性恋,是小学时期,一个朋友的爸爸确认自己的性向后离开了家人。
当时的认知很模糊,只听大人说那人抛妻弃子。
后来慢慢接触得多了,只觉得悲哀:一个人需要离开亲友才能认同自己的身份。
几年前奥兰多同志酒吧的枪击案更让她感到悲怆。
牧师告诉我:“我们教堂欢迎同性恋来礼拜,只是在做正确的事(doing the right thing)。这无关性向,宗教更需要提供人文关怀(humanity)。”
因为我一开始并没直接问这个教堂是否接受同性恋,她在给我介绍教堂的时候主动提及,所以我问她:“是因为这些年大环境宽松了,所以同志更愿意来教堂了吗?”
牧师回答:“他们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以前不愿意被人察觉而已。”
因为她在描述受神祝福的亲密关系的时候,用了committed(承诺,投入,奉献) romantic relationship 这样的字眼,所以我又问她:“你觉得约炮(hook up)呢?”
她大翻白眼:“Not a big fan!”
我大学时期有个好朋友,是拉拉。
当年她意外被动向父母出柜,结果山崩地裂,差点玉石俱焚。
她在同学圈内也没出柜,只有身边最亲的几个朋友知道。
有天晚上,她和我在宿舍闲聊起同性恋的事情,旁边另一个同学听到了,很鄙视地说:“我家那广场夏天的时候经常见,我觉得TA们很恶心。”
我和朋友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时代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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