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几个碎片

[写于2018年9月。]

1,八月的一个晚上从附近的超市回家,照例走得飞快,却忽然被身边墙上斑驳的树影吸引。夜风里树叶的形状映在并不很干净的墙上,闪烁明灭,令我想起很久之前读过的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 ,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虽然这里的并不是竹,夏天也已过去了。读到那段话是在水木reader版,一个我曾经非常仰慕的版面;谈夏夜读书时提到这段俳句的应该是pythia,一个读书很多的理科女生。在很多很多年之后,那个版面已沦落到不忍再看的地步,当年那几位大神,有的依旧远远仰望着,有的曾经有过一点点交集再散开。不同的是心境:夏天已没有了少年时的轻松和热闹,多了失眠的无奈、展望未来的焦虑、无处倾吐的苦恼,以及很多很多这样的微小时刻–被一件小事牵动琐碎又绵长的回忆,终于忍不住要絮絮诉说的时刻。

2,回国工作第一年,我的门托尔老师对我说,暑假很重要、很珍贵的哦。看书充电、备课写东西,都靠暑假的整时间了。于是那个暑假我哪儿都没去,呆在学校租给我的小宿舍里,试图看书写论文。

那是一间等了很久才拿到钥匙的宿舍,当时已开学两周,我也在附近的招待所住了两周。加上之前长达半年多的入职手续,身心俱疲。所以,能有一间小屋住,心里是很感激很感激的。那时还不知道,住在那里的第一个夏天,将是很多不愉快经历的开始。不过,回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对雷声的经历。在那之前和之后,雷电雨声都是被建筑阻隔在外的东西,沉沉睡去的深夜,甚至不一定知道曾有过雷。但这里不一样。这间顶楼最靠边的房间,住起来像露营一样。很多个深夜,有时已经睡去,有时则刚刚跟蚊子搏斗一场。忽然一道闪电,雷声随后而至,那么近,好像在我头顶炸开一样。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感受电闪雷鸣所昭示的、所令人震撼的力量,那是之前三十年不曾有过的体验。那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雷电会被当成是宙斯最有力的武器。

3,十五岁以前,住在很旧的平房里。院子里的一棵大香椿树,据说比我要大二十几岁。我爸爸在园子一角搭了鸽子房,养了很多鸽子,屋里还养了鸟。奶奶养过鸡,爷爷养过鱼;邻居和我家都养猫。一大株凌霄花爬上西屋顶,还有一棵金银花,贴着祖父母住的北屋南墙生长起来,入夏之后都会开花。当然还有很多别的盆盆罐罐,组成一个很绿的院子。那是个很吸引小孩的院子。我小学的同学也是街坊,他们都喜欢到我家院里来玩,课后来,下午课前也来–而时间过得很慢,好像午间也能玩上很久,才到上学的时间。夏天,猫生了小崽,带着它们爬树,在花盆间睡觉。一个女同学抱着小猫不放,被撒了一泡尿在裙子上,忙忙地要水洗衣服。总有些花儿开着,有的我认识,有的不太认识,茉莉是我最喜欢的,它们的香气总伴着傍晚的凉风和饭香。但最惦记的是昙花,又大又美难得开放,好像不轻易露脸的大美人。花苞涨大的日子,我会一遍一遍地问:“今天昙花开吗?”总是舍不得睡,要等着看花–可总又困得等不到。这些都是夏天里的乐事。

不乐的事情也有很多。房子很多年没有修理过了,渐渐从屋顶的灰土里长出奇怪的虫来,天津人叫做“土王八”,后来我壮着胆子搜索过,学名叫做土鳖虫,可以入药。虫比蟑螂大很多–据说可以吃蟑螂的;雄的会飞,雌的身体更宽,爬起来有点“沙沙”的声音。我怕它们,怕得要死。于是夏天永远不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永远不敢独自走进没开灯的黑屋子里–因为十有八九,会有土鳖虫在地上,墙上,屋顶上。夜晚,这种笨重的虫子会从墙上掉下来,有一次掉在我身上,还有一次掉在奶奶的茶水杯里–她喝光了茶水才看到。

搬迁前的几年,房子开始漏水。最开始是屋角,水渗到墙上。后来屋顶也开始漏雨了,所以雨起来后要果断准备好容器。有一天下午,正好我一个人在南屋,雨忽然暴虐地落下来,我惊惶地在床上地下窗边桌侧安排好瓶瓶罐罐,心惊胆战地,一边担心不要有虫出现,一边观察哪个瓶罐快满了,要换下来倒掉。夏天是可恶的,有虫子,要漏雨,又那么热,那么潮湿。我决定讨厌夏天,就是从那些年开始;零碎的愉快经历,也抵不过深夜一只虫半夜爬上你脸颊的恐怖和绝望。

4,对于嗅觉敏感的人来说,夏天是个考验。很多东西都会发出味道,但高温烘托了味道,就像平时素颜的女子上了浓妆,凸显出原来并不明朗的线条和颜色。当然还有湿度,潮湿好像给味道加上了看不见的纱笼,让各种味道久久不去。没有风的夏日里,各种味道纠缠徘徊,伴随着夏天才有的光和影。有一些气味是夏天独有的,比如暴雨击打在干燥的泥土上,掀起的土腥气;比如宿舍公共水房里夏天混着洗发水和洗衣粉的水气;比如绿豆在滚水里跳起来时的气息,比如你熟悉的人满头大汗的味道。黄昏时的茉莉香,水边的荷香叶香,是夏天唯美的香魂,最令人留恋。

5,很多很多年,家里都没有空调。亲戚们常常问:热不热啊,要不要到我家住几天?我们都好几天不关空调了呢。那是北方三伏天儿的“伏心儿”里,人热得要化了,水泥地面仿佛要渗出水来,什么都不想做,心里也不会着急,因为夏最深处,好像时间也凝固了,人有种错觉,好像日子也会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但秋天总会猝不及防就来到了,第一片叶子黄了,很快就有打落所有树叶的风雨。所以人们不堪夏天的折磨,却也不忍夏天的离去,热度之下许许多多的心思,想往,好像还没来得及行动,就都要随着秋风散去了,怎么能甘心呢?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物候的变化,最清楚不过地告诉人随顺的道理。

可是,一年又一年,还是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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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 “夏天,几个碎片” 的 2 个意见

  1. 林边的博客

    “因为夏最深处,好像时间也凝固了,人有种错觉,好像日子也会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但秋天总会猝不及防就来到了,第一片叶子黄了,很快就有打落所有树叶的风雨。所以人们不堪夏天的折磨,却也不忍夏天的离去,”写得真好啊! 想起学生时代在家里度过的那些暑假,记忆都集中在夜晚。安静,孤单,梦想,焦虑,各种混合的滋味,现在好像还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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