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老房

这两天看《住宅区的两人》很上头,里面涉及的生活情节都太现实了,比如团地(日本在战后大量兴建的较高密度廉价住宅区)重建。团地的每个单元都较小,适合孩子较小的三口或四口之家。在住宅区内有绿地和游乐区,建筑本身以实用为主,以六层以下没有电梯的为多见,外观装饰简单,楼型像板砖一样齐整划一。这很像国内的大院、单元楼(北方)和公房,新村(上海),大概也很像苏联战后的赫鲁晓夫楼。我也是在这样的房子里长大的,所以看剧时常常带入其中。

虽然我父母家是在上海,但是因为那个大院是我爸单位为员工们建造的,与上海本地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在称呼上也用单位大院这个说法。我们那条路上,还有至少一个这样的单位大院,都在马路的同一侧,他们的是带电梯的高层,小时候,如果我不一路走到附近的路口,耳旁听到的大多是各种方言的普通话。我爸那时还是人到中年,这条路上的大部分住单位大院的人也是他的同龄人,只不过可能穿着不同的制服罢了。

这个剧里发生的很多关于楼房的事情也都存在于我父母至今居住的那个大院。

比如,房子的隔音很差。在剧中,东山老头会因为对面楼房的沙耶香一家的吵闹以及绿地里的野猫叫而大发雷霆,我小时候也会听到邻居家吵得不可开交,我父母也会吵架,但我妈总是最先觉悟的那个人,她会以“不要吵了,邻居都听着呢”作为停火信号。我父母住的那个楼并不靠马路,所以我不觉得周围环境吵闹,另一幢靠着路边,据说居民们这些年来抱怨不息,一方面是年纪大了,可能更容易受到噪声的影响,另一方面也的确是环境变化造成的——原本是市中心的小马路,借着法租界的光,聚拢了很多人气,在疫情封控期间,困在上海的外籍人士都不约而同汇聚在此,夜里也不散去。我在网上看到了有居民投诉他们夜里太吵以至于警察出来干预的新闻,甚至看到了网友拍的照片,熟悉的马路和建筑,陌生的铁马和挡板,怒气怨气,消散不去。马路上的人也许想不到,他们的碰杯声亲吻声谈笑风生,对楼里的人来说,声声入耳。

除了隔音差之外,这种房子的隔热也相当差。剧中的东山老人曾经中暑晕倒,幸亏被沙耶香及时发现。他住在顶楼,有空调不好的因素,应该也有屋顶不够隔热的因素。好巧不巧,前年夏天,上海高温不退,住在我父母家楼顶的一对老夫妻中暑去世了,在同一个夜里。因为是顶楼,所以不会有其他邻居路过,大概是其他邻居发现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出门,等他们儿子赶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和剧里的情况一样,救护车的担架没法上楼,所以都靠用床单把人抬下来。)我妈说,这对老夫妻是楼里身体最好的,年纪那么大,还能每天上下楼,老爷子是局级,在同龄人里算级别不低的,所以当时挑选时挑了视野最好干扰最小的顶楼。这些年来,上海的夏天越来越热,但他们觉得在六楼,一开门窗就有对流风,所以一直不愿意装空调,觉得没必要。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吹着远远高于体温的热风,和坐在空气炸锅里没有任何区别。

又比如,团地内的房子高度相似,小春因为走错楼房而进入剧情。我家那个大院只有两个楼,所以不会走错。但是在新村里走错房子的事情时有发生。上海从五十年代开始,仿造苏联的工人新村,建造了很多规模较大的新村,供多个行业的产业工人入住,最有名的是曹杨新村,和团地非常相似,有绿地,有托儿所和学校,有商店。我有同学就住在这样的新村里,我那时虽然常常去串门,可还是会走错楼房。

再比如,团地内的住户越来越老龄化,少子化,最爱八卦的佐久间太太对奈酱说,赶快结婚吧,这些年只有葬礼可参加,真想再参加一次婚礼呀。我父母家不折不扣就是这个情况。因为是单位大院,所以有一个门房,看门人已经受雇住在门房很久了,他自己都老了。原本门房只是一个小房间,后来搭建了厕所,再后来他自己在单位的默许下,又搭建了一个卧室,把厕所扩建成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小厨房。原本门房有收报纸信件的功能,外面黑板上会写一些单位的通知,现在报纸订户寥寥,信件也少了许多,我爸和他的同事们都年过八旬了,单位已经不会再有什么事情需要通知他们了,那个小黑板成了讣告板,沉默而悲伤。因为房屋老旧,而且又是单位大院,所以在疫情前,出租给外人的情况非常少。在疫情之后,据说临街那个楼里短暂住过一个老外,后来还(曾)住过一个网红。这些无法证实的消息都是我每次和我父母视频聊天时得知的,看剧时我真的很怀疑我妈是不是也和里面的佐久间太太一样“热情好事”。剧里的团地有些通过租房住进来的孩子,我父母家那边应该是彻底没有孩子了,我就读过的初中在我毕业后把马路对面的中学吞并了,在我进大学前,我就读过的小学就已经没有了,变成了灯红酒绿写满洋文的酒吧。我妈说,一开始是只有节假日才会看到孩子的身影,小辈带着孙辈上门看长辈,后来,有些长辈搬出了大院(去世或搬家或进老人院),连节日里也见不到几个孙辈了。我想,大概是孙辈长大了,就算他们有了孩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至于房屋维护问题,这个剧把重点放在重建议事上了,提到的仅是纱窗破旧、电器老化,一方面可能是编剧照顾剧的观感,另一方面也很可能是日本的房屋修缮及时而到位,野枝的爸爸看起来就是一个非常勤恳务实的物业主任。我在现实中听到的房屋维护问题远远比纱窗更换要麻烦得多。光是这几天就听到了几次,比如前几天好友的姑姑(住在老公房里)抱怨,楼上的卫生间漏水,导致污水不停地滴落到她的卫生间里,而这个问题已经发生过了,似乎修修补补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自己今年夏天回上海时,帮忙把父母家的马桶换了,起因并不是马桶太旧,而是楼下抱怨卫生间天花板漏水,我和哥哥都觉得不妨以换马桶的方式顺便做一下管道防水。漏水几乎是所有老房住户的噩梦,它代表着你必须与楼上的邻居打交道,必须面对一张甚至几张数字不小的账单,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很可能这次请来的小工并没有把活儿干好。我有个朋友在很多年前把黄金地段且好学区的公房卖掉了,而且价格并不很高,我后来自己面对卫生间漏水的天花板时,突然想起他当时报出价格时笑而不语的样子,突然就明白了。

国内不要说公房维修,连九十年代后建造的住宅小区也都疲态尽显。我留意剧里的团地楼房的外墙,没有什么裂缝,也没有违章搭建,每一户的阳台都整齐划一,干干净净。上海的楼房很常见那种外墙裂缝修补痕迹,黑黑的一长条,非常显眼。至于一楼至三楼常见的金属窗户栏杆更是令人感到逼仄,宛如牢笼。我妈曾经给我抱怨过治安问题,但当我提出给她装防盗栏时,她断然拒绝了,其实我也很理解她,为什么要住在牢笼里呢?

最后一点,团地重建。我觉得这个剧的结尾是为了照顾到观众的感觉而捏出一个神转折来,在现实中,能够协商出一个重建方案应该是很难得的事情,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太可惜了。以我父母家来说,如果可以重建,我也会非常愿意的,我父母一定会不愿意,并不是他们对房子有多满意,而是已经老得无法接受任何变动了。不要说像福田太太那样为了感情跨越太平洋,有时我在家族群里发几张我这里的照片,我妈都会说,可惜年纪大了,不能来我处享福了。上海市中心有几处连独用煤卫都没有的老房子,如果不是疫情封控,一直因为费用问题无法动迁重建。老房重建涉及了太多和房屋无关的因素,放在哪个地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但我看完这部剧后,反而觉得团地是很好的养老场所。原本在家养老就是更好的方案,就算是独居的老人,也活在邻居的眼里。每天力所能及地照料自己的生活,其实对心智和体力都是极好的维护。而且,经历了几十年的人,谁没有自己的心事和隐私呢?谁没有一些多年养成的小习惯呢?剧中的老人们几次提及的安心感,其实就是这种既有隐私又有近邻的感觉,佐久间太太最后从儿子的大房子里又搬回了团地,我非常理解,我父母在疫情后曾有一段时间非常需要帮助,但他们仍然坚持住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去和我哥一起住,当然他们也更不想来我这里住,这其中有性格的因素,也有这种想要保持独立和自由的心态吧。团地单元那种小户型比需要自己操心前庭后院的独立房更适合老人居住。与其说重建,不如做适老性改造,比如加装电梯或辅助上楼装置,加盖屋顶,更换防噪保温窗户等。至于房屋内部的改造,并非不可能,室毅演的那个花艺师就把他的单元设计装修得非常漂亮。说起来,我都很有去日本屯一套团地单元的冲动呢。但是先得把日语学好,要和便利店的小尹一样,不然怎么面对那些欧巴桑呢。

不对,看完这个剧,难道不是应该看看可以和哪个密友一起就近养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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