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我婆婆突然吐血，送急诊后，因为红血球极低，病情危重，立即被安排住院了，一度发了病危通知。好在现在脱险了，转到了康复医院，暂时无虞，但是医生也暗示了最后通牒，胃里都是溃疡和肿瘤，可能多不过五个月了。

我婆婆患阿兹海默症十余年了，之前我在豆瓣还专门写过关于她患这个病症的经过。最近几年不像前几年那样总是往外走，总是讲要去看她的妈妈，而是变得越来越沉默，也没了脾气，目光迷茫，和她视频时，不论我女儿怎么叫她，十次可能只有两三次能看一眼手机，大多数时候都是目光涣散地望向别处。吃饭洗澡都已经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越来越频繁，吞咽功能开始丧失，服药也成了问题，她只会含着药或吐掉，怎么都咽不下去。至于身上的疼痛也无法表达或并不觉得非常疼痛，所以不要说年度体检，连有过几次因为腹痛去医院就诊也是草草了事，因为没有可参考的病人自诉。等这次吐血了，才知道体内其实已经很多问题了。这也是阿兹海默症患者很常见的后果。

这次婆婆住院，才知道因为疫情原因，上海不同医院的陪护探望规定是不同的，一开始在一个三甲医院，不能探望，一个病人只能有一个家属陪护，而且进去后直到病人出院前都不能再出来了。那自然是我公公陪在里面。后来因为无法进行化疗或其他治疗，但是又必须通过吊针来止痛和消炎，因此转去一家康复医院（非常吊诡的是，所谓康复医院和康复科，其实就是暗指病人不会有康复的那天了，非常类似于北美的临终关怀医院），也许病人都是快到终点站的，因此管理上人性化很多，家属只要有连续三天的24小时核酸阴性记录就可以进去陪护，有48小时核酸阴性的亲友可以探望，但是不能进病房，只能在门外看看，有24小时核酸阴性的可以进病房探望，而且多呆几小时也没关系。我公公婆婆都来自大家庭，许多兄弟姐妹，因此，她一住进那个康复病房，几乎每天都有亲属去看她，周末还要排班分上下午。据说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病友看得好生羡慕。

疫情三年，最近一年是控制最严格的，亲友走动也自然都停了，这次我婆婆入院反而成了他们聚会的理由。也许是一两年未见，我婆婆基本上都不认识他们了。所以几个姨妈都几乎落泪。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有空就去那里陪她。

但是，如果真的以为她把亲友都忘干净了，那也是错。她会有灵光乍现的一刹那。她有过几次，明显是在努力地回想那几个名字，也许是想起来一些了，但是因为语言退化了很多，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来，然后就落泪了。我觉得她是想起来了。听说上个周末，亲友们去看她，她又落泪了两次。

昨天和公公视频，他告诉我，婆婆一直拔针头，像小孩一样不懂事。我在网上给她买了防护手套，但是物流非常慢，尚未送到。我让我女儿跟婆婆讲话，叫叫她，但是她不知神游何方。我只好跟我公公说，她拔针头虽然不对，但是不能怪她，要理解她，她太无聊了，要不给她找个她喜欢的玩具，让她的手不闲着，这样会不会就不拔针头了？或者折纸呢？总之让她手里有点东西打发一下。这时我听到我婆婆开始说话了，我赶快问她，你说啥呢？她说了一点，我没听清楚，然后她开始哼歌，明显心情大好。我再让我女儿叫她，她就定定地看着屏幕。我觉得也许她有点听懂我说的话了，也许她能感到我在偏袒她呢。

当然，这样的时刻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她又回到那种混沌状态。但是，那一点点泪水，那轻轻的歌声，都是迷雾里的一点光，在那一刹那，她让她自己，让我们都明白了，我们都在她的心底，只是被埋得很深很深，但是，再深，我们都在她的心底。陪护阿兹海默症老人是非常辛苦而绝望的，正是这一点点光，又能让大家重新有了信心，有了耐心，继续在迷雾里相扶而行。

再次，祈愿科学家们能尽快找到阿兹海默症的治疗方法！